老人一开始还不是老人,当然这世界上谁一开始都不是老人,只是这老人与我关系甚切,忍不住记下一段故事。
老人生在旧社会,缠过足,个子不知如何,老了之后萎缩起来便再看不出年轻时的模样,自然也没什么照片。老人甚至没有名字,晚年的一张存折,名字是古老的夫姓后加己姓加“氏”。只是她那丈夫对她甚糟,而她拉扯着八个孩子,有一个孩子夭折了,不知道面对七个懵懂怯懦的脸颊,她是否有时间以及心力哭泣。
丈夫死了,办丧事那天,她站在家门口看办丧事的吹吹打打,不伤心。
大半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二儿子出去当了兵,回乡之后受人尊敬,小姑娘远嫁去了长春,其余几个孩子不远不近地扎根在了她的周围,儿生子,子又生子,一代代地,五世同堂了。
老人还是一个人守着她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一个偏房、一个鸡窝、一棵桑椹树。多少艰难困苦的日子过去了,剩下日子的平淡安逸却仿佛一日苍白甚过一日。
老人每天早起,喂鸡,然后在桑椹树下搭锅做饭。风吹过,桑椹叶刷刷作响,老人发如雪,坐在马扎上,看着锅。
后来老人有了一个伙伴,比她小几岁的另一个老人,两人就经常坐在院落里,你一句“你吃了吗?”我一句“没人来”。驴唇不对马嘴,可有人相伴,到底开心。桑椹树被风吹得刷刷作响,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处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说着上个世纪的故事。
桑椹结了又落,落了又结,日子被风从树叶间吹过去,老人听不见声响,于是又一段岁月过去了,她的伙伴走了……她很伤心,连说可惜,可是没有几个人听见,也没有几个人抚慰,这又是什么大事呢?
她又成了一个人,守着她的家。孙子结婚、重孙结婚,她换上大红色的新衣服去饭店,乐呵呵,回来仍旧一个人。桑椹成熟的时候落了满地,她不吃,鸡就得了便宜,后来小孩子重新多了起来,鸡就没得吃了。可小孩子,是“别人”家的小孩子,来这里,那么一会儿。
日子如何过不去呢?日子不会过不去的。她拒绝儿女的邀请,固执地守着那个小小院落。只是后来夜里起了暴雨,冲倒了房屋,老人从屋里挣扎着爬出来,养了几代人的土坯房坍成了废墟。
老人过上了一种奔波的日子,这个孩子家待几天,那个孩子家待几天,且不肯多待。她心里存了些说不清的东西,总认为在儿女间不能失了平衡,什么平衡呢?她九十多了,儿子也七八十了,老人和老人相对,亲情会如何存在?
这样奔波的日子过了几年。老人怕儿女嫌弃,很少和大家一起吃饭,一个人在自己房里,对灯进食。
后来,老人一病不起。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围绕在侧。小女儿从长春回来,她看见久不见的小女儿,睁开蝉翼一样的眼皮,微微笑了,复又闭上眼。
白蛋白注射了几支,老人就这么吊着生命。腹部无肉,却肿着一个硬块,夜里呢呢喃喃难受,女儿儿媳就给她揉揉。
命吊着,日子也吊着;别人提心吊胆,她也提心吊胆。终于有一天夜里,摸索到了自己的袜子,用尽力气拽长了,往脖子上勒,结果被警惕的小女儿撞见。小女儿拦住她抱着她嚎啕大哭。年少出嫁,几千几万里相隔,春与冬的差距,几十年的岁月,娘啊娘,女儿没办法尽孝,可你就要走了啊,走了啊。
老人没勒死自己,又蔫蔫地被吊着生命。那棵桑椹早已不结果,几近枯死的边缘,如今,怕是命数到了吧。
挨呀挨呀,挨到生命被一点点掏空耗尽,挨到一棵大树彻底腐朽。一个夏夜,老人去了。是夜,无风,平静如近百年前老人的到来。
丧礼办了,鲜有的红色孝帽,重孙才有的特殊物件。孙子孙女按习俗在野外给老人烧送葬品,全新的衣服,贵的、便宜的、薄的、厚的,好几件,生前没来得及穿,这辈子也便穿不了了。柴火噼里啪啦,仿佛那棵桑椹树骨肉俱焚的声音。
我见过那棵桑椹树,桑椹成熟的季节,没有小孩子时,桑椹烂了一地,紫红的饱满的颜色。老人是我的老奶奶,是我单纯生命中经历过的唯一厚重,她是怎样度过了如紫红的桑椹般饱满的一生,令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