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教师节期间,因我长期在全国重要文物考古单位考古发掘,开班导学,培训考古干部,指导高校考古专业学生实习的经历,以及在山大兼职、任职期间的业绩,学校奖我一枚闪金的“光荣从教40周年”纪念牌,我感到很自豪!万淘千漉不惟金,40年前山西丁村那个不寻常的夏秋,仿若就在眼前。
1984年7月,我从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分配到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工作,发掘的第一个考古项目,就是知名的丁村旧石器时代遗址。
在丁村,我虚心向技工学认动物化石,跟老师学田野考古发掘技术,与过往学者现场讨论交流,受益良多。我从毛泽东“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经典论述中得到启发,立意“从考古中学习考古”,趟出一条自己的考古路。
10月1日,我从业的第一个国庆节。丁村文化站尹子贵站长,向我和领队王向前老师约了那天的家宴。他家新添一台18寸的大彩电,正好看国庆35周年的实况转播。
尹站长家是一组清末的阁楼式民居,分上下两层,楼下住人楼上观景,站在阁楼上,可清晰地看到南同蒲线上的绿皮子火车,在蜿蜒的汾河湾里徐行。若是夏日,在阁楼乘凉,沿河风光尽收眼底,遍地麦香拂面而来,有时也可听到湾里牧童的歌声,字字清脆,声声婉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
席间,我们欣赏了他家的年份墨宝,其状让我惊叹不已:这字势如飞舞的群蝶,经年的古藤,又如可人的风景。并具有刀光剑影的阳刚,月白风轻的柔肠,恰似馥郁醇香的花涧,更近千嶂滴翠的波光。
都说1984年是个吉祥之年,对我来说,开启了自己的考古生涯,领取人生的第一次薪水。
钱怎样花?总要盘算一下。
给母亲买条新棉袄吧,这个可不能少。有一次,看到母亲棉袄的破损处,露出芦花和破棉絮,催她换件新的,她却说不碍事,好着哩,又说等你大学毕业了,娘就享享福!母亲不认得字,她问我:大学里都学点啥?学考古,就是挖土的那种,简单、不累,我说。挖土还用学?咱南地的草都荒成啥样了?!
去年5月,我千里迢迢,经过20多个小时的旅程,到达法国南部小城波尔多。飞机刚停,看到第一条短信:“火急!母亲病故,速返!”是小弟几小时前发的。怎回得去?这里是我们努力了多年、并由我带队将要开始的中法联合考古——我在附近山上,采摘几朵叫不上名的花儿,面朝东方,磕几个响头,自语道:“娘!是儿不孝,家国不能两全,您老安息吧!娘——娘——”泪水滴落在将要开挖的异国遗址的土上……临出发时,母亲忽然清醒起来,她紧握我的手,问:“羊儿,咱又去哪呀?”我说往西走,就指了指日暮的方向:“娘,我会很快回来!”她似乎明白了,微微点头:“去吧,我,我……等!……等……你……回……来!”
还要买的是小单放机,别人都有一台像半截砖样的单放机,学学功课听听歌曲也方便……此时,电视里出现国庆35周年大阅兵的场面,时任军委主席邓小平用他特有的宏亮而沉稳的声音,不时地呼一声:“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尹站长颇风趣,也有几分斯文,多有“雷人”之句。他戏称自己是个半拉子考古匠,看似人五人六的,实际是半道来的那位程咬金,“我是半瓶子醋”也是他的口头语。“半瓶子醋咋啦!”他借着酒力,说,“知之归知之,不知归不知,咱学呀!”“有点意思,比‘半夜鸡叫’精彩多了!您确定是‘半瓶子醋’不是‘半瓶子酱油’?”我逗他道。“确定加肯定——闫老西的兵,交枪决不交醋罐子!”
这是何等年月。一支新歌响彻南北,一段评书万人空巷,一部影视剧改变一方命运。人们充满无限的期待,个个像庆翻身时的乡邻,世风日上,好日子、美酒、阳光雨露,好似一夜春风来。在希望的田野上,处处有可以播撒的沃土。人们擦掉伤心的泪,摒除陈年旧疴,忘情编织着各色梦景。人人觉得有三头六臂,有使不完的劲,有想着好事时所拥有的快哉。只有傻帽懒汉缺心眼儿才朗朗白日睡大觉,只有二五眼三脚猫讨吃鬼才不求上进不识进取昏庸度日……
三年后的1987年10月,我告别丁村,调到另一著名的考古单位——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工作。一晃四十年过去,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见之大变局,这个变局离我们很近,它就在你的面前、你的脚下……
编者注:李占扬,男,1961年10月生,考古学家,作家。山东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考古学院人类演化研究实验室负责人之一。主持许昌人遗址考古发掘13年,发现2颗10万年前古人类头骨化石,获“2007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以第一作者在Science杂志发表“许昌人”研究成果,入选“2017年中国科学十大进展”。以第一作者发表中国史前雕刻艺术研究成果,被国外评为“2020年度世界十大考古新发现”。配合国家“一带一路”建设,2017-2018年,率领中国第一支现代人起源考古队赴非洲肯尼亚考古发掘。2023年5月,带队参加国内第一次在法国开展的联合考古发掘,其成果在2024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访法期间在法国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