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102岁的父亲徐迅扶着助步器,目光灼灼地指向那卷宣纸,嘱咐我:“取下来,要四尺的。”崴伤的脚踝才刚消肿,此刻他却执拗地撑起身躯,只为寻一方能挥毫的素白。
墨痕在晨光中游走:
“上联:铭记沧桑,东瀛黩武侵华暴戾,生灵涂炭,罪恶滔天。神州志士同仇敌忾,终赢抗战乾坤朗,昭彰正义千秋炳;
下联: 纵观今世,列强横行环宇纷争,单边肆虐,寰球震荡。赤县英豪砥柱中流,誓卫和平山海固,勇立潮头万代昌。”
楹联笔力遒劲,就像他85年前握紧的长枪刺刀擦过的旧痕。抗战胜利80周年的风,穿过这间飘着墨香的屋子,吹回到1940年后莒南及临沂沭河边,他带领武工队与日本鬼子周旋的日日夜夜。
父亲生于1923年莒南朱梅村的山坳。1939年,日寇铁蹄踏碎朱梅完小的课桌,十六岁的他被推举为抗日青年救国团团长。次年五月,他背着简陋行囊,在八路军九支队四连扩军组、莒县九区动委会和莒南县委的文书簿上,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皖南事变噩耗传来,父亲通宵达旦伏在煤油灯下刻印县委文件、传单、教材。当许多同龄人还在读书时,他的课堂已是枪林弹雨。
父亲常怀念他的祖辈。曾祖父徐俊一,一位勤劳简朴的沂蒙农民,深恨“三座大山”。1943年,驻日照、涛雒的日寇夜袭驻甘霖村的《大众日报》社,抓走曾祖父带路做挑夫。老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将敌人诱入深山僻径周旋。拂晓时分,察觉受骗的日寇刺刀相向,斥其“通八路”。千钧一发之际,曾祖父纵身跳入深沟……他用生命拖延了敌人,掩护了报社转移和乡亲躲蔽。
我的爷爷徐广连,同样是朴实的庄稼汉。1940年,在日寇制造无人区的朱梅村,他义务守护村庄,不幸被敌机炸弹掀起的土石掩埋,重伤后缺医少药,年仅47岁便溘然长逝。对敌斗争形势严峻,父亲未能归家尽孝,这成为他心底永久的遗憾。血与火的淬炼,让救国图存、追随共产党的信念,在他年轻的心中扎根。
1984年从山东大学原副校长岗位上离休,对父亲而言,是战场转移到了书斋砚台。他坚持政治理论学习,每日雷打不动看新闻联播、读重要评论;痴迷传统文化,在省老年大学学习国学、书法、诗词长达四十余年。他九十二岁时挤公交听课的身影,常令人惊异,那是烽火年代未竟读书梦的回响。书橱里层层叠叠的书法、楹联获奖证书,与那枚1947年“功劳卓著”的银质飞机奖章,默默诉说着他的一路历程。医生常惊叹他体检数据的“年轻态”,或许,正是这永不停歇的学习热情,冲淡了岁月的侵蚀。
六月底,山东大学离退休工作处“丹心映党旗·光影鉴初心——我与党旗合个影”主题党日活动的通知,点燃了父亲的热情。刚写好楹联,他告诉我们:“扶我下地!”脚伤还未痊愈,他却拄着拐杖在客厅来回踱步练习,汗水浸透衬衫。更令我触动的是,他摸出老花镜,用手机仔细检索出入党誓词,伏案一笔一画誊抄。“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纸页沙沙作响,仿佛1940年9月那个在莒南县委土墙前举拳宣誓的青年,正穿越时空而来。出发前,他让我帮他仔细别上党员徽章,反复抚摸着,问道:“戴正了没有?”
在山东大学南院21号楼离退休教职工活动中心,鲜红的党旗高悬于厅堂中央,满堂银发前辈肃立如松。父亲在我的搀扶下站上党旗前的木台,那支曾经在沭河边与日伪军周旋时握着盒子枪的右臂,已庄严地高高举起。“……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102岁的誓词,凝聚着一辈子的忠诚,在安静的厅堂里响起。

合影后,父亲郑重地将自己书写的巨幅楹联交到山东大学离退休工作处郭举修处长和关勇副处长手中:“……‘誓卫和平山海固,勇立潮头万代昌’,这是我的期盼。”墨香犹在,赤诚可鉴。
返家途中,父亲轻声哼起了《在太行山上》。骄阳照亮他胸前的党员徽章。父亲这一个世纪的人生,早已把对党忠诚融入血脉。
打开父亲的书桌抽屉,他离休后获得的荣誉证书静静陈列:1990年山东省“在社会主义两个文明建设中继续发挥作用,成绩显著”的荣誉证书、山东大学优秀共产党员证书、2023年全国及山东省“百姓学习之星”和2023年山东省“事迹特别感人的百姓学习之星”、中共山东大学离退休委员会征文一等奖……国家颁发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旁,还躺着一页新拟的诗稿,墨迹未干:百岁犹存赤子心,誓词耳畔似洪音。峥嵘岁月峥嵘骨,一片丹心对党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