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夏天,张昆河先生考上齐鲁大学国文系。当时的文字院院长兼校长是林济青,国文系主任是郝立权(字柄衡)先生,而国文系一年级《文学概论》与《文艺批评》两门课的业课教授,就是声名卓著的新文学家舒舍予——老舍先生。
初见老舍先生
第一次见先生是暑假期间,在文理学院办公楼二层的院长室里。当时我是个“文学迷”,慕名前来拜访却吃惊地呆立着,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因为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舒先生,只有30多岁年纪:身材不高,清瘦,梳分头,戴圆片金丝眼镜,两眼异常有神。他身着一件西式白色纺绸衬衫,举止洒脱,气度不凡。但绝没有一般留洋归来者那种洋味十足的绅士派头,也不见有何名士风流的逸气,与我想象中那位被称作“《论语》八仙”之一的幽默大师毫无共同之处。
这次谈话时间不长。先生没有显出多少幽默,似乎也无意谈文学,只是一本正经地向我这个1933级新生介绍了一番齐鲁大学的院系建制和课程安排。后来,看到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说,他虽然很喜欢幽默,但对初次见面的人并不太爱讲话,尤其女人。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点大喜过望和受宠若惊,以至于来前路上准备好的一肚子话,一点儿也没倒出来;老舍先生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呆呆地大半没有听进去。如今还能清楚记得的,只有最后那句话——就是先生介绍到开课的教材都是他自己编的时,说:“我这是‘现蒸现卖’,讲不好,您呐——凑合着听。”一句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俚语,幽默而毫无教授架子。
文科讲“新学",老舍第一人
老舍先生讲课,是坐着的。后来知道,他有腿病。但讲着讲着,兴致上来,便也站起来。讲得逸性湍飞时,常有妙语脱出,冷不丁袭来,引得哄堂大笑。但先生自己可不笑,始终板着脸,一本正经。老舍在齐大所开课程,除了一年级的“文学概论”和“文艺批评”外,还有“小说和作法”“但丁研究”与“莎士比亚研究”(一些回忆文章把后两门合称为“世界名著研究”,但当时,这是两门课)。“小说和作法”是给国文系二年级开的;“但丁研究”与“莎士比亚研究”是三年级的选修课。
先生讲这两门课,并不看讲义,也很少手势,挥洒自如,纵横跌宕。虽是浓重的北京口音,但经过了淘洗和净化,没有那种“京片子”的特点,也没有哗众取宠的江湖气。例子多是外国的,课却轻松动听,并不涩奥,颇有融古今中外作一勺烩的味道。
舒先生对当时的军阀统治是不满的,课堂上亦有言涉时政之辞,但多是反语、冷箭,含沙射影,藏而不露。而同在“国学研究所”后来成为老舍朋友的墨学家栾调甫先生,则常常是不忌生冷,不管是韩复榘,还是蒋介石,逮谁骂谁,皆可拍案大骂。
先生的文学概论与文艺批评课,大受青年学子的欢迎。除了国文系一年级,其他许多系的也跑来听,柏尔根楼(今物理楼)的教室里坐满了学生,这在齐大实属罕见。因为当时学生人数很少,一般一门课,必修与选修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二十人。譬如,加拿大籍教授、传教士出身的明义士的甲骨文课,自始至终只有3个学生选听。
当然,这既是先生个人的魅力,也是新文学本身的魅力。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凡是有些血气的青年,谁不愿意接受新思潮、喜欢新文学呢?这是当时时代的大潮,大潮浩荡任谁人也无可阻挡。然而,齐鲁大学是美、英、加三国基督教会为便于传播宗教而集资兴办的一所私立大学,它的文学院国文系的宗旨,是为各教会中学培养国文教员。在老舍、郝立权等先生到来之前,其历届国文系的系主任和教员,都是擅长八股文的举人、拔贡之类的老夫子,所授课目皆是《尚书》《诗经》、文选、音韵、训诂一类所谓“旧学”。因此,在齐鲁大学的历史上,文科开讲“新学”,老舍乃是第一人。这在齐大是堪称创举的。
老舍生开讲新文学,在齐大荡起一股清新之风。影响所及,连那个酷好中国古文化的明义士家里,也摆有老舍题了字的新版长篇小说《离婚》。
想方设法与老舍接触
当时,无论是《齐大月刊》《现代》杂志,还是林语堂主办《论语》半月刊,只要一有先生的文章登出,都会在一些爱好文学的学生中引起一阵骚动,大家争相传阅,先睹为快。再不然,就自己跑到院前东方书社买它一本,带回宿舍细细阅读,慢慢消受。
读着读着,我们中间一些人也难耐跃跃欲试之情,便也要组织文学社。记得班上马琳等八九个男女同学,成立了一个“未央社”,常凑到一起,颇为自负地谈诗论文。我也不甘寂寞参加到一个叫“时代青年”的文学社里去充数。它是校外的,主要成员是当时济南省立一中的几名年轻语文教师,由刚从北大毕业回来的严薇青主办。那时,卞之琳、李广田等人,也在一中教书。
当时,老舍先生并不给我们开“小说和作法”,但这毫不妨碍我们这些人把自己写的称作小说、散文、诗歌的一类东西朝他手里塞。每逢下课,先生腋下必云集起厚厚的一叠“杰作”带回家,下次上课时,又是一摞。
先生宽容大度,和蔼可亲,常于繁忙之中,不惜时间、耐心地看这些习作,坦率地指出不足并给予指导,但一向要求严格,从不奉送廉价的夸奖。记得有一次,先生在别的班上表扬了马琳写的一篇散文和我的一篇小说,说写得还可以。我闻讯大喜,又送上一些新诗。得到的回答却是:“你这新诗写得可不好,没劲儿(先生主张:新诗要像一团火,语言要有热力)!受旧诗影响太深。”一下子打消了我想当新诗人的念头。
愈是如此,同学们愈是敬重先生,想方设法与之亲近。
最好的接触机会,莫过于系会。所谓系会,就是全系师生联欢会。这是一个例会,规定每学期举行两次,一首一尾。会上,最受学生们欢迎的节日,便是老舍先生的京剧清唱和讲笑话。先生熟悉民间事物,爱好广博,他的笑话大都精彩不俗。
至今,还记得他那个关于票友的笑话:
我在北京有一位朋友,是个票友。此人对京戏迷得厉害,一心想“下海”成名角儿。可唱得太差,谁听了谁捂耳朵,花钱请也请不来,财主也拉不住。没办法。只好自个儿找了一个清静的地界儿——跑到西山去唱。上了装,提把青龙偃月刀,连做带打,唱《单刀赴会》。
正唱着唱着,山上下来一个老头儿,打柴的。一看这位,吓蒙了:不知是关老爷显圣,还是土匪劫道。赶忙跪下磕头: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票友一看,心中暗喜,大喝一声:老头儿休怕!饶尔性命不难,只需听我一段西皮,便可免你不死。便又野唱起来。
唱着,唱着,老头儿“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好汉爷,你甭唱了,还是杀了我吧!票友惊问:为何?老头哭道:我觉得,还是杀了我更好受。
人们哄堂大笑。老舍话锋一转,说:“写文章也是这样,光自个儿感觉好不成,还得有读者。我有一个哥哥,就很爱读张恨水的小说,而决不看我写的,杀头也不看。”
找先生聊文学
齐鲁大学校北,围子门里南新街54号(今58号),是老舍先生结婚后的寓所。那时,我们这些文学迷,曾多次涉足这所幽静的小院找先生聊文学。
我们与老舍先生交谈,年轻的舒师母胡絜青女士有时也微笑着立在旁,但并不插话。胡女士二十五六岁,梳着当时知识女性中流行的齐耳短发,穿短袖旗袍,身材修长,颇有大家闺秀的风姿。听说她也是一个旗人,一位画家的女儿,女才子。那时她已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随先生来济后,在齐鲁中学(今济南五中)教国文。
曾有一个时期,胡女士在我们班听齐树平先生的《中国美术史》课。一开始大家并不知道是舒师母,只见她每次总是腋下挟个硬皮笔记本独往独来,来后便静静地坐到最后一排,并不按齐大“尊重女姓”的惯例:女生坐前,男生在后。
老舍先生的寓所不大,却种了不少花草,记得院子里有一眼井,好像还有一株紫丁香和一大缸荷花,在北屋西侧的会客室里,先生向我们谈了对于自己小说的看法。先生说《老张的哲学》虽然你们都愿意看,但太粗糙,不过是抱着幽默死啃。如果现在再写,可三倍于原作,《猫城记》不太成功,对《小坡的生日》《离婚》还比较满意。
当然,这里有谦虚之词。谁都知道,老舍在济南的三四年间,写了为数可观的长、短篇小说和幽默诗文,还有一组专门描写济南风土人情的散文。这是先生抗战前的黄金时代,也是其一生创作的重要转折时期。他逐渐淘洗了前期作品里那类不必要的插科打诨,他那独具特色的幽默风格更加成熟,更趋深沉了。
遗憾的是,我们终于没能听到先生的“小说和作法”课。因为,1934年夏天,老舍就辞教他适了。
1937年夏天,老舍先生重返齐大。不久,日本侵略者兵临城下,韩复榘的国军炸毁黄河大桥,弃土南走。11月15日晚上,在韩投弹炸桥的爆炸声中,先生毅然决然,弃家独行,奔赴国难。仅携一只小手提箱,怀揣50块钱。
从此,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先生。
注:口述者张昆河,1936年毕业于齐鲁大学文学院国文系,乃当年山东省议会参议长张岳之大公子,其父张岳是韩复榘西北军的首领人物。做记录时,张为济南铁路一中退休历史教师,济南知名文史专家。整理者李耀曦,在20世纪80末90年代初与张老先生多有交往。
注:原文刊载于《山东大学报》2022年第23期第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