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1937年“七七事变”之前,老舍曾在青岛“国立山东大学”执教两年,时间是1934年10月初至1936年7月末,为时任山东大学校长的赵太侔所聘请。
虽然不久校长赵太侔辞职,教授老舍遂也辞教,但并未离开青岛。寓居黄县路12号的老舍,当起专业“写家”,创作出长篇小说《骆驼祥子》、《文博士》(初名《选民》)、《小人物自述》等大量文学佳作。而闭门写作的同时,他依然保持了与原山大同仁之间的密切联系,亦时有昔日学生登门造访,直到1937年8月11日,北平沦陷,青岛危机,才又重返济南齐鲁大学,结束了这段与山大的碧海情缘。
随后的8年抗战中,老舍由济南流亡到陪都重庆,1946年初又应邀去了美国讲学。那么,在此后十余年间,老舍与当年的山大师生、那些好友们,还有过联系和交往吗?这是一件几乎未见史料记载的事情,一个如今鲜为人知的谜。然而,笔者发现老舍佚信一封,却揭示出了一段鲜为人知的秘闻。请看,这封1947年老舍致山大校长赵太侔书——
碧海情缘异国书
118 W.83 Street(83大街西街118号)
New York City(纽约)
U.S.A.(美国)
5 Sept.1947(1947年9月5日)
太侔校长:
谢谢信!
莘田每于周末来此,俟再来时,当代达遵旨。唯他之北大职务并未辞去,关系所在,恐一时不易离职他就。
关于英文教师,当为莘田随时留意,代为介绍。
弟明春能否回国,尚未可知。拙著“四世同堂”若有被选译可能,则须再留一年,此书甚长,非短期间可能译毕者。即使来春可以回国,家小尚在北碚,弟亦不知如何处理。全家赴沪转青,路费大有可观,必感困难;独身赴青,家小仍留北碚,亦欠妥善。
来春若能回国,且能全家赴青。弟至多只愿教课数小时;文学院长责任过重,非弟所敢担任。聘书璧还,一切俟见面妥为商议。院务不便久弛,祈及早于故人中选聘,为祷!
闻仲纯兄亦在青,请代问好!
敬祝
时祺!
弟 舒舍予
这是一份抄件,信上还有两行字,应为赵太侔收到信后的备注,字迹辨认不清,所书似为:“改中文系教授,两年后来待□□ 太侔□□”。
老舍这封佚信中,涉及到三个人:“太侔校长”、“莘田”和“仲纯”。
太侔校长,即山大校长赵太侔。历史上赵太侔曾两度出任山东大学校长,一次是抗战前1932年至1936年,另一次即胜利后1946年至1949年这一次。
莘田,即语言学家罗常培,北京大学教授,字莘田,号恬庵,满族,北京人,与老舍同庚,且为小学同窗、“发友”、莫逆之交。老舍1933年在济南写过一篇小说《歪毛儿》,罗常培说“他那个短篇小说《歪毛儿》前半部却是拿我做题材的”。抗战之中,罗常培在昆明,任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1944年应邀出访美国,此时也正在纽约,故而信中云“莘田每于周末来此”。
从这封佚信来看,此前赵太侔已致信老舍。虽然内情不详,但据此信可推知,内容大致有三:一是欲聘老舍为山大文学院院长,并已将文学院院长聘书随信寄上;二是也想聘请罗常培先生来山大,故转托老舍先生玉成其事;三是亦欲通过学界名人罗常培之推荐,为山大聘到高水平英语教师。可谓“一石三鸟”,太侔校长之用心,甚为良苦也。
当年抗战胜利之初,全国各大学均处于恢复阶段,纷纷争聘良师名教。赵太侔复出后,礼贤下士,每聘一位教师,必亲自登门恭请。当时应聘到校的即有:朱光潜、游国恩、王统照、陆侃如、丁山、萧涤非、丁西林、童第周、朱树屏等知名学者。短短两三年,山大由原5个学院8个系,扩充为8个学院16个系。
而惜乎,唯有老舍在国外,聘书是寄去的,此信中虽已应允可任中文系教授,但两年后老舍回国,情形已经大变,故未能应约。
君子之交赵太侔
赵太侔(1889年—1968年),山东益都人,原名赵海秋,后改名赵畸,字太侔,庄子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赵氏确乎是个奇人。与之交密的梁实秋说他,平生最大特点是寡言笑,可以和客人相对很久很久一言不发,使人莫测高深,佛亦奈何他不得。“据一多告我,太侔本是一个衷肠激烈的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革命,掷过炸弹,以后竟变得韬光养晦沉默寡言了。我曾以此事相询,他只是笑而不答。”
另据云:赵太侔在济南的时候,鲁籍国民党元老丁惟汾由南京来,特意登门看望这位晚辈,岂料赵氏半晌无语,两人相对默然,唯静坐吸烟而已。令老丁出门后诧异莫名,大感费解。当年大感费解者,还有省政府主席韩复榘。赵太侔接任山大校长,老韩几次到青岛视察,颇感这位赵某人“架子太大”,毫不把本主席放在眼里,心中甚为不快,故在掏经费时也很不痛快。当年山大虽名为“国立”,但大部分经费出自本省。赵氏最终被迫辞职,此亦为重要原因之一。
老舍何时认识了赵太侔?此前两人有无交往呢?
关于这一点,至今未见史料。但可大体推断,当为两人同在济南的时候。
因为1930年老舍执教齐鲁大学之时,与山东教育厅长何思源为“北大、哥伦比亚”双料同学的赵太侔,时任“山东省立实验话剧院”院长兼任济南“省立一中”校长,同时还是教育厅秘书和“山东大学筹备委员会”委员。两人大概就是这时候结识的,否则,不会有赵太侔接任山大校长后,便即刻给老舍送聘书,硬是把老舍从济南拉到了青岛。
那么,抗战中流亡到陪都重庆的老舍,是否与赵太侔还有交往呢?
答曰:也是有的。
“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任总干事,赵太侔在教育部“国立编译馆”任编纂。两处都在重庆北碚,两人见面较易。而老舍抗战通信 1940年9月9日《致南泉文协诸友》中即有一则记载。 其云:“走到半路,遇到太侔先生,约他一同上山”、“我的鞋大,一步一用力,遂将脚掌磨破,可是,有太侔先生陪着我走,而且我知道市里会有些酒吃,也就忘了脚疼。”(舒济《老舍书信集》)
赵太侔比老舍整大10岁,老舍信中始终称他为“太侔先生”,可见对这位年长的戏剧家和教育家甚为尊敬。而从这信中透露出的消息看,老舍与“太侔先生”并非仅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亦是豪士之交浓如酒——两人乃是交情匪浅的“酒友”。
其实,老舍与赵太侔的酒友关系,大概早在青岛山大时代就开始了。这也就牵出老舍的另一位酒友,即此佚信末尾所云:“闻仲纯兄亦在青,请代问好!”
古道侠肠仲纯兄
仲纯,即邓仲纯,名邓初,字仲纯,青岛山大校医务室主任。
老舍这位“仲纯兄”,虽名不见经传,但身世经历非凡,其实是一个很值得书一笔的人物。陈独秀当年书赠他篆联:“我书意造本无法,此老胸中常有诗。”略可见之。更重要的则是其人侠肝义胆古道热肠,这大约是他成为老舍好友的主要原因。
邓仲纯,安徽怀宁县(今安庆)人,家中排行居二,三弟邓以哲(字叔纯),四弟邓季宣。“两弹元勋”邓稼先即为邓以哲之长子。邓氏兄弟与陈独秀为怀宁同乡世交,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早年邓仲纯与邓以哲随陈独秀一起留学日本。在东京,邓仲纯与陈独秀、苏曼殊和尚三人同住一间小房。回国后邓以哲进清华,后为著名哲学美学教授,与同济的宗白华时称“北邓南白”。邓仲纯与陈独秀同进北大,后又一起撒传单闹革命。
1937年“七七事变”后,陈独秀被从南京狱中释放,1938年8月初邓仲纯终于在重庆上石板街寻访到陈大哥,遂接陈氏一家到他所在的江津去住,他在那里开了一家“延年医院”。此后,邓仲纯便是陈独秀的义务保健医生兼通讯员,一直到陈独秀死,都得到邓仲纯、邓季宣兄弟和邓蟾秋、邓燮康叔侄的悉心照顾,丧事也是邓氏叔侄帮着江津县政府料理的。
上世纪50年代初,当年的山大好友“剑三先生”——山东省文化局长王统照,也曾派人赴京恭请老舍,希望他能重回“第二故乡”,再执教鞭于山东大学。
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1947年老舍致赵太侔佚信
老舍在美国与罗常培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