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是杜诗名句。1989年,我的导师蒋维崧先生送给我一幅他的金文书法作品,上面写的就是这两句杜诗。在条幅的左下方还用行书小字写着:“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张伟同志留念,一九八九年维崧书杜句。”这些年来,我一直把这幅字视为珍宝,挂在我的书房里,天天欣赏,也体味、感悟着这诗句的意境和寓意。江碧、鸟白、山青、花“欲燃”,这是一幅多么美的山水花鸟画啊,它既透着淡雅、宁静之美,又展示出蓬勃、活力之美。我想,这怡人的诗句又何尝不是一个人做人、做学问的风格和境界的写照呢。我猜想,蒋先生喜欢这诗句,也许是因为先生所追求的正是这样的意境和境界吧。我揣摩:蒋先生做人淡泊名利,气质儒雅,朴实而谦和,具有学者风范,颇似“江碧鸟逾白”的意境和境界;蒋师做学问,则对学术和书法篆刻艺术始终怀着“欲燃”的热情,执着地、生机勃勃地追求不已,这意境和境界,不也颇似“山青花欲燃”的意蕴么?蒋先生是一位学养深厚的语言文字学家,一生致力于语言文字学的研究而以文字学研究为中心;他又是一位饮誉艺林的书法家、篆刻家,早在四十年代他的书法篆刻就出名了。几十年来,他坚持“以学养艺,以人格滋养艺术”的理念,以丰厚的文字学学术底蕴从事书法和篆刻艺术的研究与创作,不断探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我常以做过维崧先生的研究生而感到庆幸和自豪。
1960年,中文系1956级同学毕业,别的同学都分配工作了,就留下我们9个人继续学习,读研究生。在9个同学中,8位都选择了文学专业,就我一人选择语言专业。说来也很有意思,早在入大学后不久我就有心将来搞现代汉语了,这还是受到蒋先生的指点才有此意向的呢!中文系是汉语言文学系,我们56级108位同学绝大多数都喜欢文学,觉得搞语言太枯燥,而我何以对搞语言如此感兴趣呢?事出有因:上大学一年级时,蒋先生给我们讲《现代汉语》课,那时先生才四十多岁,一派高雅的学者风度,先生的板书一如其人,既秀且雅,同学们都感受到他对汉语言文字非常热爱,对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都有精深的研究,特别是先生的古文字功底和考证的治学功夫给我班同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我也为先生的风格、学识所折服。有一次,先生在课堂上讲到,现在我们国家很需要研究现代汉语的人才,高等学校教《现代汉语》课的教师也很缺乏,还列举了一些数字写在黑板上,并语重心长地说,希望有更多的同学将来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当时我就想,祖国的语言文字博大精深,独具特色,是中华文化的瑰宝,而当代中国所使用的交际语言——民族共同语现代汉语却研究得很不够,将来这个领域肯定会大有可为,以后我还不如研究现代汉语呢。上大三时,选修课分开文学和语言两个专门化,我选的是殷焕先先生的“音韵学”和钱曾怡先生的“国际音标”,这时我就已经确定将来搞语言了,读研究生,理所当然我选择语言专业。但系里只知道我要学语言专业,并不知道我只钟情于现代汉语,当时系里让我学古代汉语专业,理由是古代汉语有殷孟伦和殷焕先两位知名教授,师资力量雄厚,可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知道系里这样安排是有道理的,但我未接受,我去找到系主任章茂桐谈了自己的想法和要求,系主任很痛快,丝毫没有勉强我,而是当即答应我:学现代汉语专业,蒋维崧先生做我的指导教师。啊,没想到系里这么通情达理,我实在太高兴了。我还有一个“没想到”:做为学语言专业的研究生,在山东大学(微博 招生办),我还是第一个呢,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去看望殷焕先先生时殷师告诉我的,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
那个时候,研究生的教学方式不是课堂授课,而是根据教研室和指导教师制定的培养方案,授课教师提出学习书目和有关论文篇目,确定进度,由研究生自学,教师每周辅导、答疑一次。教师还要提出课业论文的要求并进行指导。我做为现代汉语研究生,两年的专业课程就是现代汉语的五个部分:语音、文字、词汇、语法、修辞,蒋维崧先生用一学年的时间为我教授语音学、文字学、词汇学,第二学年是马松亭先生教授语法学,周迟明先生教授修辞学。在第一学年两个学期的时间里,我每周去蒋先生家里请先生为我答疑、辅导一次,每次3个多小时。记得每次辅导完从蒋先生家出来我都特别兴奋,因为这一上午我得到的很多很多,不仅仅是我获得的知识远远超出了答疑的内容,而且引起我对人生道路的思考,激起我对学识的渴求,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鼓舞和激励。先生的博学多识,给了我一种追求知识的动力,先生执着的治学精神让我看到一个学者崇高的精神境界,先生的治学态度让我感受到这跟其人品的高度是联系在一起的。先生的书房里满书架的书,满桌子的书,有些书是翻开书页摞在桌上的,而且常常摞了好几堆。一进到先生狭小的书房,我就被浓浓的学术气氛包围着。每次去蒋先生家辅导都是我先提问题,然后先生解答、讲述,先生的每次讲述都似乎在引导着我一步步进入学术的殿堂。先生在讲述时,常常旁征博引,涉及到祖国语言文字从古到今各个方面的知识。从中我体味到,先生矢志学问,每天都生活在学问之中,他对祖国文化无限热爱、潜心钻研,研究广而深;先生丰厚的学术功力和文化底蕴令我羡慕、感佩不已。在辅导过程中,当先生谈到某一问题时,常常随手抽出一本书,很快地翻到某一页找出该问题的出处给我看,我当时就惊叹,先生治学那么严谨,对文献那么熟悉,知识那么广博,记忆力那么强。其实,先生一生治学勤奋、执着、严谨、缜密,这正是他治学态度和治学风格的特点。先生在为我教授语音学、文字学、词汇学时非常注重对实际语言的考察和研究。学完语音学,先生给我出的课程论文题目是济南方言语音考察(我是济南人);学完文字学,我的课程论文是对《汉字简化方案》的“六书”考察;学习词汇学时,先生除给我开出必读的理论书目和篇目外,还要我通读《现代汉语词典》试印本,最后二者结合写出词汇学的课程论文。先生在教授现代汉语这三部分时还十分注重语言的继承性和横向对比,对现代汉语规律的探求离不开对古代汉语的认知,所以各门课都少不了古代汉语的内容,先生还要我注意与俄语的对比(当时我们学的外语是俄语)。衷心地感谢我的导师蒋维崧先生,的确,他在治学方面的品格和追求给了我终生的影响,使我终生受益。
还有一件令我难忘的事,就是我毕业论文答辩前夕蒋师对我的指导,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时,研究生的毕业论文答辩会是开放性的,答辩会前,系里在校园里张贴海报,写明论文题目、答辩人和时间、地点,谁都可以来参加。答辩会上,主要由系里请的答辩委员提问题,其他参加会的人也可以提,答辩完毕之后,由答辩委员无记名投票给出分数(优、良、及格、不及格)。在离我的答辩会还有几天的时候,我看到校园里贴出了我的答辩会的海报,我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我想,准备回答答辩委员的提问就够紧张的了,那些看了海报来参加会的人没看过我的毕业论文,我该怎么准备回答他们的提问啊?在困惑、焦急之时,我来到了蒋先生家向先生请教。听完了我的诉说,先生微笑着对我说:“不必紧张,既然围绕你的论文做了充分准备,就应该满怀信心。在答辩时,你越有信心就会越从容,你就会发挥得越好。”我看到先生的眼神里充满着对我的信任和鼓励,顿时给了我力量。先生用极为恳切的语气嘱咐我几点,内容大致是这样的:第一,事先列出估计可能被问及的问题,按可能性大小排序,做好充分准备。第二,主要回答答辩委员提出的问题。第三,从当场所提的问题中选择你最熟悉、最有把握的问题充分论述,充分发挥,特别是你的创见,尽量多占用些时间。第四,对当前学术界有争论的问题要特别关注,阐明你的观点,理由要充分。第五,并不是所有与会者提的问题你都要回答,有些问题可以避而不答,主动权在你手里。先生的一席话给我吃了定心丸,我心里有了底,信心自然就足了。结果答辩会上我镇定而从容,顺利过关。
自从1960年跟随蒋维崧先生学习现代汉语专业,我就跟祖国的语言文字结下了不解之缘。五十年来,我一直在从事汉语言文字的学习、教学和科研,我热爱我的专业,“语言文字似我友,勤苦习研意独钟”,真的,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情有独钟”,就连“语言文字”这四个字我看着都觉得格外地亲切。是我的导师蒋维崧先生引导我走上了这条祖国语言文字的治学之路。我想,先生书杜句“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送给我,一定是寄予着对他的学生做人、做学问的殷切期望的。先生,你的艺术化的指引,我领悟到了,我从这诗句的自然意境中得到了人生境界的启示,我将不懈地追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