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与沈从文同为新月派同仁,曾同在中国公学教书,后到青岛两人又同在国立青岛大学(山东大学前身)任教,但是梁实秋和沈从文并无过深的交往,正如梁实秋所说:“我和沈从文不很熟。”但沈从文在中国文坛上的地位,却不容梁实秋忽视。梁实秋在晚年曾写过两篇回忆沈从文的文章,寥寥数语颇令人唏嘘。
结识于文章结缘于“新月”
梁实秋是我国现代著名的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他祖籍浙江余杭,1903年1月出生于北京。1915年夏,梁实秋考入清华学校,1923年8月赴美留学,专攻英语和欧美文学,取得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先后任教于南京东南大学、国立青岛大学(后改为国立山东大学)、北京师范大学。1949年5月移居台湾,先后任台湾省立师范学院英语系主任、台湾省立师范大学文学院长。1987年11月3日病逝于台北。
沈从文1902年出生于湖南凤凰。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文学大师之一,沈从文的学历并不像梁实秋那般耀眼。他1917年参加湘西靖国联军第二军游击第一支队,1918年从家乡小学毕业后,随当地土著部队流徙于湘、川、黔边境与沅水流域一带,后正式参军。1922年,脱下军装后的沈从文来到北京,他渴望上大学,可是仅受过小学教育,又没有半点经济来源,只能在北京大学旁听。1923年,报考燕京大学国文班,未被录取,继续在北京大学旁听。
1924年,沈从文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撰写出版了《长河》《边城》等小说,他所独辟的“湘西世界”,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永恒意象和美好的回忆之一。1931年,沈从文到青岛大学任教,全面抗战爆发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学任教,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与文物的研究。1988年病逝于北京。
沈从文与梁实秋的结识源于文章
1925年10月至1926年10月,徐志摩主编《晨报副刊》。其间沈从文用笔名休芸芸投来小说稿,他用细尖钢笔书写,字体挺拔娟秀,深得徐志摩赞誉。当时,梁实秋也给《晨报副刊》写过稿子,与徐志摩有些交流。徐志摩将沈从文的小说稿拿给梁实秋看,梁实秋也便知道了沈从文其人。
1927年春,胡适、徐志摩、闻一多等人创办新月书店,次年又创办《新月》月刊,担任编辑的梁实秋与撰稿的沈从文成为“新月同仁”。梁实秋曾在《忆沈从文》一文中回忆起两人的初次结识:“后来我们办《新月》月刊,沈从文新长篇小说《阿丽思中国游记》在月刊上发表,每期写一万五千字。当时他很穷,来要稿费,书店的人说要梁先生盖章才行。沈从文就找到我家来了,他人很奇怪,不走前门按铃,走后门,家里的佣人把收据给我,我看是‘沈从文’,盖了章。后来我想下来看看他,但是他已经走远了。”
据史料披露,梁实秋对沈从文多少也有一些帮助。沈从文的短篇小说《我的教育》《牛》《灯》《绅士的太太》,文论《郁达夫张资平及其影响》等,都是梁实秋负责编辑《新月》时经手编发的。可以说这些作品的刊发,对于沈从文步入文坛起到了重要作用。
闲暇时,沈从文与梁实秋等同仁也经常聚集在新月书店。据余上沅夫人陈衡粹回忆:“新月的同仁如胡适、闻一多、梁实秋、徐志摩、邵洵美、饶孟侃、叶公超、沈从文、潘光显、罗努生(隆基)等等,每每聚集在书店里高谈阔论。”
共同执教中国公学
1928年4月,胡适任中国公学校长后,受其邀请,梁实秋任外国文学系教授。1929年8月,经徐志摩介绍,胡适同意,沈从文被聘为中国公学讲师,主讲大学部一年级小说习作、新文学研究等选修课程。他小学毕业,纯靠自学登上大学讲台,不能不说是一个传奇。如果没有徐志摩的力荐和胡适的胸襟,也许沈从文一辈子都进入不了大学的门槛。
沈从文不善言辞,在上第一堂课之前,他准备了丰富的资料。选他课的约有20多人,但由于他在文坛上已崭露头角,许多人便慕名而来,台下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众目睽睽之下,沈从文的脸憋得通红。就这样,他站在讲台前,久久说不出话来,足足僵持了10分钟。后来,预定1小时多的授课内容,他在10多分钟内便全部讲完。他只得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下课后,学生议论纷纷,这一轶事也传到了校长胡适耳朵里。胡适笑着说:“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在中国公学教书期间,沈从文爱上了一位名叫张兆和的女生。张兆和来自姑苏,出身名门,刚从预科升入大学部英语系一年级,被人誉为“黑凤”,她是梁实秋的学生。据梁实秋回忆:“他班上有个女学生叫做张兆和,也是我的学生。沈从文喜欢她,写信给她,她没看,都放在一个匣子里。沈从文平时不太与人交往,追求张兆和不成时,曾要跳楼自杀,这是学校里的人说给我听的。张兆和不胜其扰,就把一满匣的信拿去给校长胡适,说你的教员写信给我,造成我很大的困扰。胡适问她预不预备回信?她说不回,胡适说,你不妨看看他的信,要不要交往?喜欢也可交往,不喜欢也不是太大的错。张兆和回家看信是写得真不错,开始交往,这就是现在的沈从文太太。”
青岛共事生过节
1930年4月,杨振声被任命为国立青岛大学校长,在大学筹备期间,他亲自到上海去物色教师。杨振声通过闻一多认识了梁实秋,求贤若渴的杨振声深知梁实秋的学术造诣,所以立即邀闻一多、梁实秋二人同到青岛大学执教。他极力向闻一多和梁实秋推荐青岛,“上海不是居住的地方,讲风景环境,青岛是全国第一”,不妨“先尝后买”。
梁实秋后来回忆说:“他(杨振声)要一多去主持国文系,要我去主持外文系,我们当时唯唯否否,不敢决定。金甫力言青岛胜地,景物宜人。我久已厌恶沪上尘嚣,闻之心动,于是我与一多约,我正要回北平省亲,相偕顺路到青岛一觇究竟,再作定夺。”没想到,这一看立刻就认定了“这地方在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都够标准,宜于定居……一言以决,决定在青岛任教”。
暑假过后,梁实秋如期至青。随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夫人程季淑和长女梁文茜、次女(1933年不幸夭折)、儿子梁文骐。
梁实秋担任外文系主任兼任图书馆馆长,工作十分忙碌。那时候,年轻俊朗的梁实秋天天步行到校,身着中式裤褂和飘逸长袍,行走于崎岖小路,风神潇洒,旁若无人。除了教学,梁实秋更多的时间用在读书、写作和翻译上。
1931年8月,沈从文由胡适推荐也到了国立青岛大学任教,担任中文系讲师,开设中国小说史和高级作文课程。沈从文与梁实秋又有了大约一年多的同仁之雅。其实,早在一年多前,杨振声就曾邀沈从文前去任教,沈从文接受了路费,却未能成行,而去了武汉大学。
此次到青岛后,沈从文租住在福山路国立青岛大学教师宿舍(今福山路3号)。沈从文曾回忆道:“房屋刚粉刷过,楼前花园里花木尚未载好,只在甬道旁有三四丛珍珠梅,剪成蘑菇形树顶,开放出一缕缕细碎的花朵,增加了院中清韵风光。”《新月》杂志的主编叶公超来青岛,曾为他在楼前拍摄了一张照片。他说,这座小楼住着12个人,沈从文是讲师,有单独的房间。由于青岛比较潮湿,沈从文就给自己的居室起了个雅号“窄而霉斋”。
在青岛,沈从文因创作小说《八骏图》与梁实秋交往不密。沈从文创作《八骏图》的起因源于国立青岛大学的“酒中八仙”。当时杨振声为校长,每逢闲暇,便与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方令孺等几位志同道合的教授聚集一堂,开怀畅饮。据梁实秋回忆,他们八位几乎是“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豁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坛,一夕而罄”。由于性格不喜热闹,沈从文从不参与这样的宴饮,甚至还有点儿反感,他以此为素材创作了小说《八骏图》,对小说中的甲乙丙丁等教授的生活予以讽刺。
《八骏图》里的八骏,指的是八位教授,他们有的是物理学家,有的是生物学家、哲学家、史汉学家、六朝文学专家等。小说说他们外表上“老诚”“庄严”,满口的“道德名分”,却与他们不能忘怀的世俗的情欲有着冲突。作品通过不同情节,揭示了他们道德观的虚伪性。由于他把笔伸向了教授家庭生活,又有些挖苦之意,因此引起了一些敏感人士的不满。沈从文在《八骏图》中影射的究竟是谁,历来众说纷纭,据美国汉学家金介甫先生考证,《八骏图》中有梁实秋、闻一多等人的影子。
因为有了这样一个过节,后来沈从文与梁实秋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但梁实秋却并未因此心存芥蒂。晚年,梁实秋在《忆沈从文》一文中回忆了当年与沈从文在青岛大学的那段难忘岁月,其中有一段话颇能说明梁实秋对沈从文的认识和了解:“从文一方面很有修养,一方面也很孤僻,不失为一个特立独行之士。像这样不肯随波逐流的人,如何能不做了时代的牺牲?”
后来,沈从文在《水云》中写道:“《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
尽管与同事相处不洽,但沈从文在青岛却收获了爱情。1932年夏天,沈从文终于得到了苦苦追求四年的张兆和的芳心,两人情定终生。之后,张兆和从苏州来到青岛,在青岛大学图书馆内编英文书目,也成了梁实秋的部下。
在青岛的这个时期,也是沈从文文学创作的一个高峰期,他在《忆青岛》一文中写道:“在青岛那两年中,正是我一生中工作能力最旺盛,文字也比较成熟的时期,《自传》《月下小景》,其他许多短篇也是这时写的,返京以后着手的如《边城》——也多酝酿于青岛。”
阔别多年笔忆往昔
1933年7月,沈从文离开了国立青岛大学,与杨振声一起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还做杨振声的助手,一起编写国文教科书。1934年8月,梁实秋在胡适和其父的多次催促之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青岛,赴北京大学任教。
1938年,梁实秋应教育部次长张道藩的邀请,参加了“中小学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担任了任务最繁重的教科书组主任一职,主编一套抗战用的教科书,便拿来杨振声、沈从文编的国文教科书参阅。据梁实秋回忆:“书编得很精彩,偏重于趣味,可惜不久抗战军兴,书甫编竣,已不合时代需要,故从未印行。”
1938年11月,沈从文任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1946年回到北京大学任教。1947年5月,天津《益世报》社长刘豁轩计划在该报办一个小品副刊,他给沈从文去信,希望能约请梁实秋主持。沈从文时任天津《益世报》的《文学周刊》主编,他连续给该报驻北平特派员秦晋两封信,其中一篇原文如下——
秦晋兄:
豁轩先生来信,拟请实秋先生编一小品特刊。一切办法如《文学》。弟本意或与兄同访实秋先生,促成其事。不幸日来因病倒下,呛血,近方发现,医嘱躺下再说,恐有半月方能离床。盼兄一访洽,务期其成。
专颂
著安。
弟 沈从文 顿
五月一日
沈从文信中饱含着对梁实秋的友情、尊重和信任。梁实秋接受邀请主持了《星期日小品》副刊,自1947年7月20日创办,到1948年1月11日止,共25期,几乎每期都写了文章。
梁实秋晚年忆沈从文
1968年6月,身在美国西雅图的梁实秋翻览《中央日报》时,忽在6月9日的报纸上读到如下一则消息:以写作手法新颖、自成一格……的作者沈从文,不久以前,在大陆因受不了迫害而死。听说他喝过一次煤油,割过一次静脉,终于带着不屈服的灵魂而死去了。接着又说:“出身行伍,而以文章闻名;自称小兵,而面目姣好如女子,说话、态度尔雅温文……他写得一手娟秀的《灵飞经》……”
梁实秋凝视着报纸上的文字,又拿出一直珍藏着沈从文写给他的一封信,见信如面,遂忆起了沈从文。沈从文写给梁实秋的信原文如下——
实秋先生:
韦丛芜兄译有英国文学史,拜伦时代。据闻有数出不确处,你曾为改正过,他自己已改正了数点,很希望得见到你所指出的误处,因此书行将连同另一部分付印。若能见到你,将可商酌处参考,实在感谢,他想你把那书(经你指出的)寄给他,他的住处是上海霞飞路泰辰里七号。若这事并不十分麻烦你,我想得到这书的他一定非常高兴。
从文 顿
梁实秋据此写了一篇《忆沈从文》,但又不敢完全相信报纸上的消息,故未发表。后来他读到聂华苓的《沈从文评传》,“好像从文尚在人间”。不由感慨道:“人的生死可以随便传来传去,真是人间何世!”
梁实秋在《忆沈从文》两篇短文中,形象生动地对印象中的沈从文进行了描述:“我记忆中沈从文瘦小而弱,身体很坏,脸色苍白,常常流鼻血,一流鼻血脸就更苍白了……印象中他是很孤独的,不与人来往,就是在房屋里拼命写东西。”“从文虽然笔下洋洋洒洒,却不健谈,见了人总是低着头羞答答的,说话也是细声细气。”
梁实秋与沈从文年龄相仿,或是性情和个人志趣上的差别,交往不多,但从相别多年以后,梁实秋曾两次拿起笔写了回忆文章,件件往事依旧生动深刻,可见梁实秋对沈从文的这份友谊无法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