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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平:在蒋先生最后的日子里(一)

发布日期:2009年07月22日 11:47  点击次数:


    7月25日,对于大数人来说,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对我来说,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忘却的记忆。2006年7月25日凌晨1时39分,我的恩师,中国著名文字学家、书法家、篆刻家,山东大学教授蒋维崧先生永久地离开了我们。三年过去了,但我会时常想起,在蒋先生最后日子里,我们师生之间所经历的一幕一幕。
    一、拜师
    蒋维崧先生是中国著名的文字学家、篆刻家、书法家。他在中央大学读书时师从胡小石、徐悲鸿、沈尹默和乔大壮诸先生,特别是沈尹默先生和乔大壮先生对蒋维崧的书法、篆刻影响很大。在20世纪40年代,蒋维崧先生就以书法、篆刻蜚声海内外。多年来,蒋先生从事文字学和篆刻研究,在学术界享受极高的声誉,尤其是他淡泊名利,清峻、高洁的品格使学人折服。
    
    我是1979年考入山东大学后才知道蒋先生的。那时我虽然对书法喜好,但从未临过帖、拜过师,只是偶尔乱写几个字,有时也参加历史系和校学生会的一些展览。现在想来,很是幼稚可笑。我非常喜欢蒋先生的字,欣赏他那种清峻、瘦硬的风格。但却一直没有机会跟蒋先生接近。至于拜师学艺,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步萌生了学习书法的念头。
    
    2002年底,我被调到山东大学档案馆工作,相对来说,工作环境安定了许多。有一天,我去孙坚奋先生家,请他给档案馆题写馆训。出乎我意料的是,孙先生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我就试探着跟孙坚奋先生说,我也想练字,孙先生很高兴地说:“好啊!。”他还给我讲了许多练字的好处。从而坚定了练字的决心和信心。孙先生还给我推荐了几本帖子,并把自己非常喜爱的、怀素《大草千字文》、大字本的《唐怀仁集圣教序》复印给我。过了几天,我就拿着写的字给孙先生看,孙先生很耐心的予以指点。有了孙先生的指点,自己感到进步很快。我自己心里琢磨,能不能正式拜师入门,当孙先生的学生呢。有一天,我到孙先生家里请教,我看孙先生很高兴,我就问孙先生说:“孙先生,我能不能正式拜你为师学习书法呢?”“孙先生很惊诧地说:“你不早就是我的学生了吗?”。我简直不敢相信,就接着说,“我想是不是举行个仪式。”孙先生说,“不要讲究那一套,好好练字就是了。”不久在山东大学齐鲁医院一次聚会上,孙先生向大家宣布了收我为徒弟的消息,在场的人纷纷祝贺,并让我给孙先生敬了两杯酒,以表谢意。不幸的是,2004年6月1日,孙先生因突发心脏病去世。
    
    孙坚奋先生的去世,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很长时间抹不去孙先生的影子。我给孙先生题写了一副挽联:“师钟张羲献,颠狂使转,取诸子法度;重道德文章,气势神韵,成一家风规。”表示对孙先生的悼念之情,同时也表达我的信心和决心,这一副对联成为我终生追求和坚守的座右铭。
    
    孙坚奋先生去世之后,我很长时间找不着目标和方向,自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但是每天的功课和作业并未放松。在兴奋时,夜里能写到两三点,有时半夜爬起来还要练。除了读帖,我把文物出版社出版的《草书大字典》、《行书大字典》、《楷书大字典》从头至尾地练,写了六七遍,不管认识不认识,每次每个字都要至少写两遍。只要在济南,每天至少练上三四个小时,从不间断。但使自己感到困惑的是,书法没有根本性变化和突破。
    
    在这期间,山东大学举办过几次师生书法绘画展览。我非常希望趁举办展览的机会拜见一下蒋维崧先生,并请他对自己的书法进行指教。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同行们,大家都感到很为难,说蒋先生年岁已高,早就不收徒弟了;蒋先生不擅言谈,喜欢清静,即使给你看字,他也很少说你好或不好。这凭空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说实话,在此之前,虽然有几次和蒋先生接触的机会,但时间都很短暂。未能给蒋先生留下什么印象。我心里一直惦记着。
    
    2005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年份。这一年是我48岁的本命年,这一年是山东大学本科教学评估年,这一年是蒋先生的90华诞年,是臧克家先生诞辰100周年。我一生中想干的几件大事,也可以说是几个心愿,都在这一年先后相遇并且实现。这一年,对我个人来说特别重要。
    
    首先是工作,为了迎接本科教学评估,学校想尽千方百计来提高教学质量,以评促建。我也主动为学校分忧,利用我专业和工作优势,为评估出谋划策,结果获得“山东大学办学传统与办学特色”研究立项,写出了八万多字的研究报告,又编辑了两本书——《我心目中的山东大学》、《奋进的脚步》,成为本科教学评估的重要参照。如果说工作的话,这一年是我最忙碌最愉快的,收获自然也是最大的。
    
    第二项是臧克家先生百年纪念。臧克家先生是山东大学培养的优秀本科生代表。是著名的诗人,是当代诗翁。我们提前拟定了方案,从年初臧克家先生逝世一周年开始,到10月臧克家诞辰100周年,一系列纪念陆续展开。通过这个活动,我有幸多次到臧老的家乡诸城和北京去,亲自感受这位世纪诗翁生活过的环境和自然风貌,激发了我写诗的灵感,从此写诗成为我的一大爱好和兴趣。由于组织臧老的百年纪念,我结识了全国很多著名的诗人和文学评论家,如苗得雨、孙晨、丁尔纲先生等等,他们给我很多教益。臧老的纪念活动一直到10月底才结束。这一年,我是读着诗,写着诗渡过的。可以说,我是沉浸在诗的世界里,坠入了诗的海洋中,不知不觉就过来了。
    
    臧老的纪念活动未完,新的任务又来了。《青岛日报》社的记者刘海军先生写了一本《束星北档案——一个天才物理学家的命运》。该书出版后,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同反响。束星北作为在山大工作过的一位名教授,自然也引起山大人的关注,校长让我们做个束星北的课题,我们就马不停蹄,四处调研,赶做了一个“束星北与山东大学”的展览。
    
    11月2日,是蒋维崧先生90周岁华诞,山东大学为纪念蒋先生90大寿,特拨巨资,由中华书局出版了《蒋维崧书法集》。本来,这事与我没有关系。但这几年,档案馆利用档案做校园文化,做出了特色,特别是利用名人百年和周年做展览,成为山大校园一道亮丽的风景。10月27日傍晚,展涛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能不能搞点蒋先生的活动,搞个展览也行。我听了很激动,尽管此时被本科教学评估和臧翁纪念搞得晕头转向,但我还很兴奋,很乐意为蒋老干这个事。当即,我就拟定了方案并征得校长的同意和经费支持。
    
    可是,毕竟我从来没有直接跟蒋先生接触,特别是把蒋先生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蒋先生不愿说话,不愿见人,从来不评论别人,说谁也只说“好,好”,如果说不好,那就很好。一时,我摸不着头脑。去见蒋先生该带点什么,他喜欢什么呢?为了拜见蒋先生,我做了充分的准备,把有关蒋先生的研究资料重新看了一遍,尽管还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最起码对他生平、事迹和他的特长还是比较熟悉的。我想了半天,还是写首诗吧。山大的几位老师、朋友,听说我要为蒋先生写诗,都禁不住一笑。说“蒋先生是一位学者,书法家,你能用一首诗写出来?”我笑着说“一首不行,就写两首,两首不行,写三首,一首一首写呗。”他们只是摇头。我在酝酿过程中,曾经征求过文学院耿建华教授。他提醒我说“蒋先生是搞古文字、古诗词研究的,在这方面他可是专家,一定要斟酌。”我记在心里。
    
    实际上,我写诗从来没有训练过,写古体诗不知道什么是平仄,只讲求能押韵,上口,通俗易懂,表达出真实情感就行。写现代诗,那就完全凭感觉,更没有什么章法,句式长短不一,无拘无束。我与蒋先生约好,10月29日上午到他家里去。这一天,一大早我仍在推敲为蒋先生写的诗。在到学校的路上,还在嘴里念叨。恰好碰上中文系一位老朋友,他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去拜见蒋先生,他也很感兴趣。我就顺口把写好的诗背给他听。拌拌磕磕,倒还可以听出大体意思来,在背到最后一句时,我突然把“泰山”改成了“岱岳”。我心里想,成了!那位朋友听后赞不绝口。这使我充满了信心,立即赶到学校把诗打印出来,又经过反复推敲。在打印过程中,我禁不住还给几个朋友打过电话,征询意见。
    
    上午10点,我约了负责照相的小赵,准时来到蒋先生家。蒋先生早已在家等候。这天,蒋先生精神格外的好。90岁高龄,精神矍铄,面带微笑。听我简单的介绍后,他让我坐在他的对面。听我说明来意后,蒋先生说:“展览就不要办了,可以出一张报纸。”并让他的保姆为我们准备照片资料。
    
    谈完工作,我便谈起我对蒋先生的印象,蒋先生只是听,脸上略带微笑。我心想,蒋先生并不像人们所说那么难接近,多么和蔼可亲的一位老人啊。我就大着胆子说,“蒋先生,我给您写了首诗”。蒋先生很兴奋,“诗?” “我能读给您听听吗?”蒋先生连忙说“好,好!”这时,只见蒋先生非常认真。我一句一句地开始读。“师承沈乔友潘曾”,蒋先生会意地点了点头说,“嗯,嗯”。“学才志人崇兰亭”,蒋先生脱口而出“好!好!”“甲骨金石隶真草,清峻高洁势瘦硬。象形象声追史籀,书法书道求古风。朗朗如玉山上行,巍巍岱岳不老崧。”在这个过程中,蒋先生只是会意地点头,当听到最后一句时,蒋先生连忙摆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蒋先生的脸上充满了喜悦,顿时气氛更加融洽和轻松了。站在一边的男护工小崔禁不住地说:“你太了解蒋先生了,研究透了,这才是发自肺腑的!”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紧接着说“蒋先生,我很喜欢书法,也在练字。我写了一幅想请您指点一下。”蒋先生一听就说“噢,好,好。”当我拿出准备好的字时,蒋先生已从他的靠背椅上站了起来。他双手托住卷轴那一端,把字慢慢地放着。我写的是一幅“草书”,唐代诗人韩偓写怀素的《草书屏风》。蒋先生看了老大一会儿不吱声,场面又紧张起来。我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站在一边的小赵突然问了一句:“蒋先生,这字好不好啊?”蒋先生连忙说:“好,好。”小赵又问:“真好假好?”当时我的头嗡的一下,连忙说“小赵你咋能这样跟先生说话!”蒋先生并没有在意,只是随声说“真好,真好!”蒋先生放慢了频率,指着其中一个“松”字说:“写草书,一定要规范,不规范就走样了,看不出什么字来了,这个字放在这上下文连起来读能看出来,单独看就不知道是这是什么字了。另外,草书末笔一定要收紧,把气收住,否则就散了,没有底气!”听了蒋先生的评点,我心里非常高兴。因为人们都说,如果蒋先生说不好的字,恰恰是看好,当他给你点评时,那就更好了。我当即表示,自己一定好好练。我趁势问:“蒋先生,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想拜您为师,学习书法,不知道您能否同意?”蒋先生说“好,好。”我马上说“那我们一起照个相好吗?”蒋先生说“好,好,只是我的头发没有梳,有点毛草。”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捋着自己的头发。站在一边的小赵接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挺好的。”只见蒋先生双手叉好,端坐在那里。我紧靠着先生站着,照了第一张。我心里想,蒋先生坐着,我站着太高,这又是拜师的好机会,应该真诚一点。我立即侧跪在蒋先生旁边,右手扶住椅子后背,左手放在蒋先生的胳膊上照了第二张。这时蒋先生把他的手松开,把我的左手拉到他的手上,我连忙把头往前紧靠着蒋先生,又照了第三张。我连忙说,“先生已经累了,不照了,”蒋先生正在兴头上,连忙说“照吧,照吧,不累!不累!”在蒋先生家前后一个多小时,临走时,蒋先生站起来,紧紧拉着我的手,送到门口。我依依不舍,答应蒋先生经常来看他。
    
    在回来的路上,我埋怨小赵太唐突,不应那样该跟蒋先生说话。小赵说,“我跟他在一个院住,老先生认识我。”我这才放心。第二天,照片洗出来,效果出奇的好。特别是蒋先生,根本看不出90岁高龄,脸上的老年斑也被神采给遮住了。我把照片送给蒋先生的女儿蒋芳,她也很高兴,说“老爷子多少年没照这么好的照片了。看来,他真是高兴了。”
    
    我把蒋先生答应收我为学生的事向展涛校长作了汇报,校长听后也很高兴。他说,“以后你要重点研究蒋先生,保护好蒋先生。你可以申请蒋先生的博士,抓紧去办”。当时,我只是兴奋,根本没有想那么多,那么远。
    
    2005年,是我的本命年,竟然会如此幸运。简直就像做梦一般。 ]

【供稿单位:山东大学书画研究院    作者:刘培平    编辑:新闻中心总编室    责任编辑:红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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