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曲阜师范大学国学院正式成立,孔子故里终于搭上国学教育的快车。
从2005年10月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成立至今,近十年来,各级各类学校的国学教育呈不断发展之势,“国学热”成为令人瞩目的社会现象。
然而,与“国学热”相伴的,是多年来舆论褒贬不一的争论。
焦点集中在传统国学的现实意义和学生出路上。现代社会中,传统国学究竟还有哪些用处,大办国学是否会引发复古、保守思潮,进而阻碍中国社会的发展?而在现代学科体系已在国内全面建立以后,国学专业培养出的学生究竟能干些什么?
伴随争论,到目前为止,国内顶尖大学中,已有人大等高校设立了国学院,提供本科或硕士、博士的学历教育,一些地方大学也纷纷开设国学班,进行学历教育。据不完全统计,已有20余所高校建立国学院、国学研究院,包括以高等儒学研究院和书院等命名、以国学教育研究为主体的机构,且有进一步增加的趋势。
此间,高校国学学历教育经历了哪些变化?制约国学教育进一步发展的因素又有哪些?国学的学科地位为何迟迟未能确立?而就业这一社会关注度最高的指标,高校国学院学生又有怎样的表现?
蔓延的“国学热”
尽管已过多年,很多人大毕业的学生依然对2005年10月的一场开学典礼记忆犹新。
2005年10月16日,中国人民大学举行国学院开学典礼暨揭牌仪式。发来贺信或题词的时任党和国家领导人、有关部委领导、著名国学学者、海内外高校和研究机构达27人(家)之多,亲自出席开学典礼的各级官员来自全国人大常委会、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教育部、重点高校,他们和文史哲领域赫赫有名的大师级学者任继愈、叶嘉莹等一起坐满主席台。
时任人大校长纪宝成将此形容为“兹事体大、盛况空前”。一名曾参与筹办国学院的人士告诉记者:“当时社会上质疑的声音太强烈,我们都感觉到他憋着一股气,一定要把国学院办出名堂。而把开学典礼的规格定那么高,就是国学院打响名声的第一炮。”
纪宝成的“憋气”来自于人大国学院筹办期间经受的舆论非议。当年4月,人大正式宣布将筹建国学院,立刻引来反对声。持论者提出种种观点,认为近百年来国学式微,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已难以跟上现代化步伐。中国高校迫切需要的,是完善和发展现代学科,而非重振国学。
纪宝成为此连续在报纸上发表文章,阐述高校开展国学教育的重要性。这一场争论在当时引发轰动。在开学典礼上,他更是特意宣读了一封四川成都市民的来信。该市民自称只有中等文化,致信的目的是要说明:“下里巴人”也爱“阳春白雪”。
纪宝成就此感慨:“什么是大势所趋?什么是民心所向?只要你阅读过这些普通人所写的不普通的信,一定会和我有相同的感受。”
此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武汉大学国学院、山东大学尼山学堂等相继成立。据不完全统计,已有20余所高校建立国学院、国学研究院,还有很多以高等儒学研究院和书院等命名、以国学教育研究为主体的机构成立,且有进一步增加的趋势。“国学热”成为社会持续热议的话题,并从高校蔓延到中小学乃至幼儿园。对很多人来说,幼童穿汉服、行拜师礼、诵读经典,已经见怪不怪。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执行院长黄朴民说:“人大国学院当时形成的舆论热潮,本身对‘国学热’就是一个推动。”
纪宝成同样把这近十年间的变化视为国学教育的一大突破。2013年1月11日,已经从人大校长位置卸任的纪宝成撰文《国学教育是一项有待提升的事业》,总结近年来国学教育的成绩,其中提到,“全国高校的国学教育机构纷纷建立,国学教育方兴未艾;国学教育的意义更加深入人心,各种质疑国学教育的论调日趋减少。”
国学的回归,和公众对传统文化内涵的追求有关。在社会转型期,这显得尤为迫切。“转型时期,社会心态与文化失范是正常的现象,在应对这种挑战方面,传统文化应该能够起到作用。人们可以借助传统文化中的道德伦理精神,借鉴前人的经验与教训,丰富处世智慧,让更多的人变得更为超越,更加睿智。”黄朴民说。
国学课该怎么上
尽管对国学的质疑之声渐少,但对身处其中的老师和学生们来说,国学专业的教学体制如何,该上哪些课,课该怎么上,始终是需要不断探索的问题。
记者梳理发现,目前高校的国学教育体系,基本可以分为学历教育、培训班性质、实验班等几类。
以人大国学院为例,自2005年创办之初,就确立了六年制本硕连读的培养模式。“这主要是从便于学生从事研究考虑。”黄朴民说,“通常在本科的四年时间里,学生既要学习通识课程,又要学习专业课程,还要为找工作而奔波,其实很难对本专业有更加深入的研究。”
山东大学尼山学堂则采用“1+3+3”本硕贯通培养模式,本科阶段不分专业,本科毕业时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和未来的发展方向,在哲学、文学、历史学三个专业中任选一个专业毕业,学校授予相应的学士学位。硕士毕业时根据主修方向颁发相应的硕士学位。有的高校的国学院则属于学术研究机构,如清华和北大的国学研究院,它们只招收国学方向的博士生,不进行本科、硕士的学历教育。还有更多学校的国学班,属于单独设置的实验班,或者干脆属于成人继续教育范畴,不颁发学历。
对于开设学历教育的高校来说,系统的课程自然是重中之重。目前,在人大国学院和山大尼山学堂,它们的课程体系均以经典研读为中心。《论语》、《荀子》、《老子》等国学经典研读,都是学生们的上课内容。人大国学院还要求学生选修书法、背诵古诗词、吟诗作赋等。
山东大学尼山学堂的开课框架,主干部分基本来自《四库全书总目》。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副院长杜泽逊说,这是学习张之洞的思路。
“张之洞曾向初学者介绍一位‘良师’,那就是《四库全书总目》,他认为,把《四库全书总目》读一遍,就对国学的学术门径有了大概的了解。”杜泽逊说,“这种说法有它的道理。《四库全书总目》的框架是经、史、子、集四部,这恰恰是中国传统学问的主流。”
尼山学堂的导读课包括四部中的顶尖典籍,为了让学生打好古典基础,还开设了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的课程。此外,出于让学生掌握全面情况的考虑,尼山学堂还开设了中国文学简史、中国史学简史、中国哲学简史、中国学术源流等课程。
“这样的课程体系搭起来,我们认为中国古典学术的主干就有个大概模样了。”杜泽逊说。
在人大国学院,除了类似的课程体系外,还引入了“读书班”的概念。黄朴民说:“国学教育要与文史哲融会贯通,必须保证学生有足够的学习时间去研读经典。为此,学院鼓励教师在中西结合、古今融汇的基础上,开办经典读书班。”
目前,人大国学院已开设了5个读书班,涵盖史料编年考证、文字训诂等多个方面。国学院教师陈壁生2007年开办了自己的读书班,是人大国学院最早开办读书班的教师之一。他的读书班重视注疏。“注疏是经学研究的重点,没有注疏就没有经学。《论语》读书班就是以《论语》的四家注本为基础,由不同学生分别负责其中一个注本,在每次读书会上,学生对照注本逐一解读,并相互讨论。”陈壁生说。
在系统的课程体系以外,导师制、游学等方式也是各高校开展国学教育的主要手段。纪宝成认为,国学教育的内涵变得丰富和具体化,是近些年国学教育发展的成就之一:“各校国学院都根据自身的条件与特点,建立起行之有效的国学教学体系,积累了大量经验,包括教学体制的建立、教学方法的创新、国学课程的规划、师资队伍的组建、基本教材的建设、教学评估的推行等。”
“户口”的尴尬
尽管国学教育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对很多高校来说,国学始终无法取得学科“户口”,是他们的一大心病。
目前,在绝大多数高校,学院通常是将某一级学科的一个或几个二级学科集中起来设立,一个学院里毕业的学生,最终拿到的学位基本都是一样的。比如,人大新闻学院的毕业生,所学专业都属于二级学科新闻传播学,而新闻传播学又隶属于一级学科文学,所以尽管他们专业不同,但最终拿到的都会是文学学位。
不过,对人大国学院的学生来说,尽管他们在一个学院,最终拿到的学位却分为三种:文学、历史学、哲学学位。
这种和其他学院迥异的现象,凸显出国学目前的尴尬。尽管国学复兴已成大势,尽管高校研发的课程体系日趋丰富,但国学至今没有取得学科“户口”,在国家颁布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中,并没有“国学”这一学科。目前大学里的国学教育只能颁发博士学位,而本科与硕士学位只能根据学生就读期间的侧重点,分别颁发文学、历史学、哲学学位。
山西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刘毓庆说:“如果要搞清这种格局的肇始,那么人们可以追溯到百年前。五四运动以后,当时的一些国学研究机构借鉴西方学科分类体系,把中国的传统学术和文化进行了分类,基本上分成了文、史、哲三大领域。”
“这其实割裂了作为一个整体的中国国学。”黄朴民认为,“国学的优势是对各个学科的融汇贯通。虽然近代以来文史哲学科的分类有其意义,但任何一种学科都不能包办天下,国学教育与文、史、哲分科教育互补,在教学上打通传统文、史、哲分科的界限,是对现代教育一种很好的补充。所以人大国学院建立之初,有一个口号就是要搞‘大国学’。”
“大国学”语出季羡林。季羡林认为,国学不是“汉学、儒学”等狭隘的国学,而是集全中国56个民族文化财富于一身的“大国学”,“五术六艺诸子百家之学,东西南北凡吾国域内之学,都可称为‘国学’”。
这一论断被广泛认为是“国学”定义的一大突破。很多学者呼吁要把国学当成一个学科,要上“户口”,都或多或少基于此说。纪宝成认为:“像美国这样的国家,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还有一门学科叫做美国学。中国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学科对传统文化进行全面、整体的研究?我对这点很不理解。”
曾为全国人大代表的纪宝成,在全国人大会议上一度连续三年提出增设国学学科的建议。与此同时,尽管要给国学上户口的声音数次高涨,但同时期,反对的声浪并不小。反对者认为,现代的所谓国学,大致就是一个阅读经典的基本功问题,如果把它作为一种研究对象,一具体化,便落到了文、史、哲三个学科上,不是属于历史的课题,便是属于文学或哲学的课题,这等于说国学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无法具体化。
纪宝成等人的呼吁始终没有成效,与此关系甚大。一度有传言称,国学设立学科一事放到国务院学科评议组征求意见时,有百分之六七十的评委反对。事实上,近年来,围绕该不该给国学上“户口”,正反双方爆发了一次次论战,此事至今悬而未决。
在多位高校国学院院长看来,这恰恰说明目前国学教育的尴尬。从大国学的角度看,国学还不是一个学科的现状,折射出的是现时代国学大师的匮乏。老一代的国学大师,无不博古通今。然而现在的高校国学院,大多只能进行某一部经典、某一专题的点式教学。某种程度上,这些课程确实没有跳出文、史、哲的分类。
“目前的国学教师,都是文、史、哲分科教育培养出来的,我们的知识结构和老一辈国学家王国维先生等相比还差距较远,知识构成和学术素养不免狭而不博、专而不通,尚难以很好地满足开展国学教育的特殊需要。”黄朴民说,“因此目前的国学教育不单单是培养学生,也是培养教师的问题。”
就业逆袭
尽管国学迟迟无法取得“户口”,但对接受国学学历教育的学生们来说,找工作并不是一件难事。
2010年至2013年,人大国学院毕业硕士研究生125人,其中就业(含自主就业或创业)87人,继续深造38人。就业于党政机关12人;高校10人;其他事业单位24人;国有企业21人;三资企业4人;其他企业13人;部队1人;自由职业、自主创业和其他2人。按照北京现行就业率执行标准统计,国学院毕业生就业率为100%。
尤其是2013年,全国699万名高校毕业生走出大门,创历史纪录,号称“史上最难就业年”。而人大国学院的32名硕士毕业生就业率再次飙红,除了8人攻读博士,其余24人均找到理想的就业岗位。媒体将其称之为“国学院学生逆袭史上最难就业年”。
人大国学院副院长梁敬芝认为,人大国学院的学生高考录取分数在全国名列前茅,有一部分是在中学即对国学有特殊兴趣和特长的生源。学院以培养文史哲通才为目标,实行六年本硕连读制和全程导师制,加之多数学生通过对外交流与合作的机会机遇,外语运用能力亦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可以说,国学院的人才综合素质十分优质。”梁敬芝说。
人大国学院首批毕业生侯浩然毕业后奔赴德国慕尼黑大学读博,他认为,国学院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之一,“在人大国学院读了四年,在德国还是很受用的”。
在德国,他发现自己不但不比国外的其他学生差,甚至有不少优势。比如在古汉语文献的利用上,为了能与国际接轨,国学院常年聘请一流专家给学生上课。在这样的环境下,侯浩然曾经在国学院陆续学过藏文、满文、蒙文、梵文、西夏文和回鹘文六种文字,“即便在慕尼黑大学也难得有这么便利的学习条件”。
黄朴民认为,除了名校因素和毕业生人数少,国学院就业取得这样的成绩,和扎实的教育质量密不可分,“我们借鉴的是古代书院式教育的经验与做法。现代化的教育方式,一大特征是批量生产,而人文科学的个性化特别突出,手工作坊式的路径,师徒相传的方式,或许仍有存在与坚持的必要”。
在侯浩然这一届国学院学生毕业流向就业市场之初,他们曾遭遇过“技术性尴尬”。由于没有列入国家专业名录,不少用人单位在用计算机自动检索应聘者简历时,仅能识别“中文”、“历史”、“哲学”等名称,而对“国学”专业则直接排除,这往往导致国学院毕业生与一些就业机会擦肩而过。
如今,新的毕业生们不用再为那些“技术性尴尬”苦恼。如今,在多个著名招聘网站的招聘职位里,高校、人文研究机构、新闻媒体,都明确将国学人才纳入招聘对象。文博管理、文案策划、编辑出版、汉学交流等工作也有部分职位招聘有国学背景的人才。
“国学所承载传统文化的精神会对投机取巧、弄虚作假等有所批判。从长远来看,国学对职场文化建设是可以发挥作用的。”黄朴民说。
毕业于人大国学院的赵晗,他的品牌餐厅已经在北京开了10家店。2005年,本在历史专业读大二的赵晗考入国学院。2008年,他拿着父母给他买房的30万元开始创业。创业伊始,餐厅连续半年每月亏损达到10万元,赵晗咬牙顶住,终于迎来转机。
“看似国学与创业没有任何联系,其实不然。”赵晗说,“在国学院的学习,让我通晓了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则立人,己欲达则达人’,这些都是决定做人做事成功与否最为关键的因素。”
他最新的一家店开在了北京西单老佛爷商场。华灯初上,餐厅已是人头攒动,客人们不惜排队等待半个小时。赵晗衣着普通,很难让人把餐厅老板和国学院学生的身份统一在他身上。
“国学,就是无用之用。”赵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