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济南倒像极了南方的冬日,八点的日头还未叫醒沉睡的洋槐,却从尚且翠绿的叶间穿过,落在那座红色的小房子上。
阁楼的窗户吱呀呀地开了,探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圆圆脑袋来,金黄色的阳光吻上了她的面颊,随后便等不及地窜进屋去,把房间照得透亮。我注意到墙上挂着老式的机械挂钟,一副从记忆里溜出来的模样。木式楼梯哐当哐当地响了许久,一位年迈的老人在转角处露出脸来了,我看着,猜想她年轻时准是一位佳人吧。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露台上,随即在明亮的角落坐下,认真地看起她的报纸来。
我的太太,我记起,她也喜欢晒太阳,她也是一个智慧的女人,虽然她不会看报。
我的思绪回到那个有她的岁月里。
那时候冬天的早晨凉凉的,没有雪,却依然有它温柔的方式。早饭总是有着一锅热乎乎的稀饭、一碟酱炒豆腐干、草木灰腌制的褐色咸鸭蛋和滴漏着糖水的大红薯。太太几乎是不跟我们一起坐在桌边吃早饭的,因为饭桌上没有阳光。我喜欢看着她,看着她用衣襟裹起一根烫手的红薯,蹒跚着走向安放在阳光里的藤椅,红薯的热气蒸腾到她的脸上,却很快被冰凉的空气吞噬,但她毫不介意。我尤其喜欢看她的眼睛,因为它总是望向院子上方四角的深蓝色天空里。我从未在别人身上看到那样的眼睛。
有一次,我学着别的孩子叫其他老人“茄干”,我也这么叫她,因为我觉得她也老得不像话了。她抄起棍子追着我便是一顿打,还骂我“小妖精”。那时我才四五岁。
再有一次,爷爷骂了她,她便堵着气不吃午饭了。可是到了下午,我看见她从房间溜了出来跑到了厨房里,她悄咪咪地对我说:不许告诉你爷爷哦!
后来,我不在她身边了,她总是翻出那本厚厚的相册,一张一张慢慢看。其实我早已经不是照片上那个剪着平头的男孩模样。我已经有着长长的辫子了。
她是一个笨笨的老人,因为她会把蛋糕放在柜子里存上半个月,为了等我回去让给我吃。可是蛋糕没等我,它发霉了。她到闭上眼的那一刻也没有吃上一口蛋糕。
爷爷四岁的时候没了爸爸,是她一个人在那样的岁月里把一个孩子抚养长大。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不识字,但她却清楚地知道每一天是什么日子。她不会说普通话,但她看得懂电视。她一生都在那个四角的天空下,却懂得那些走了万里路的人们仍未摸索出的生活智慧。
在她经历了父母的离去、丈夫的离去和儿子的离去后终于也睡下了。
我看见钟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我离开了那座红房子,我不想打扰那位老人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