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读书好,然而在勇攀经史之书山、畅游人文之学海的时候,偶尔也会禁不住停下来问一问,这本书有什么用?这些学问有什么用?这类问题,似乎是每个读书人都曾问过的。
晚清儒生张之洞在《劝学篇》中就明确提出:“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这自然是着眼于国家与民族的历史发展命运的大视野来讲的。仅就读书人自身命运来说,读书有什么用呢?对中国古代读书人来说,科举制之下的读书首先是为了求功名,即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相砥砺。同时,在儒家学派的影响下,古代儒生大都以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作为读书与做学问的最高理想,以“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为人生奋斗道路。这在一段时间内,似乎成为了中国读书人的标准答案。
然而自近代以来,中国国运曾一时晦暗,儒学也命途多舛,古代士大夫群体逐渐瓦解。黄金屋与千钟粟自然是崩坏了,同时古代读书人即所谓儒生的读书、做人的三大理想,也随之成为了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已经可望见而不可触摸。于是儒家所描绘的那个实现读书与做人最高理想的、通往“不朽”的道路,也已杂草丛生、无人问津了。
故纸堆里的东西,已经过时了吗?
书皆是故纸,也皆是智慧。《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欧阳修在培养自己的学生时,曾格外强调“夫言之不可恃也”。显然同为不朽,却等差有别。从书中记载的中国历史人物之所以能“不朽”的经验来看,三不朽的差别或许在于:立功显于当世,立言传于后世,立德以正民族。为什么会有这个区分呢?盖无有立功,世人不传;无有立言,传之无凭;无有立德,传而不远。故立功以立其言,立言以传其德,立德以正民族。从实践次序上来看,欲立德于后世,必先有功于当代;欲立功,必先合服众人;欲合众,必先以其言以其文成其名;欲成名,必先急当世之所急;欲知当世之所急,必先知人类及区域历史之脉搏;欲知历史脉搏,必先读史。由此可见,文史之学是读书与做人有可能达到“三不朽”的根基之一———这些都以立志为种子。
立志须趁年少,读书积累才能有核心。西楚霸王项羽一生功业的起点就是立志。《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待到陈涉揭竿而起天下大变,项羽能够在诛暴秦的战场上有临危不乱破釜沉舟的智慧,有矫命杀宋义夺其兵权的胆识,有九战九捷大破秦军的武力,皆是少年时学剑、学兵法时积累下来的才干。“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于是威震天下。项羽能够在战场上以一人敌万人,如果不是学会了兵法,仅凭个人武力又怎么能做到?至于学兵法未能精深,却又生出“取而代之”的“治国平天下”的志向,这却是兵法的万人敌的学问做不到的。正因没有学到,所以项羽纵然有机会“取而代之”,也未能做好。
史书该怎么读才能有这些用处呢?北宋司马光主编了一部编年体史书,宋神宗认为此书“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命名为《资治通鉴》。至于更脍炙人口的例证则是唐太宗所言:“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赵顼、李世民口中的历史学,绝不是寻章摘句的历史考据学。“唯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专注于这样的经史之学,连身周事务都不会加以关注,又如何能治国平天下?以什么立场、怀什么志向而读,所读到的历史是决然不同的。明清士人在中进士后,有任命为翰林院编修及庶吉士的惯例,此辈在翰林院一读七八年者比比皆是。他们在干什么?史书不能活读,故纸永远是死物。而故纸堆里留下的,都是风平浪静之后的历史尘埃。多少英雄末路,多少美人迟暮;多少金戈铁马,多少意气风发。天翻地覆,兴衰荣辱,在史书里不过是薄薄几页;曾经手握江山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对后人而言也不过是几个名字,史书里的区区三五行。而史书里的那些人和事,都曾经如当下一般的真实而具体。今人手捧史书时,如果连木已成舟的往事都看不明白,又如何能预判将来?如果不能述往知来,那又如何能“有资于治道”?
立志为治国平天下而读史,读的才是经世致用的学问。读史到“得失寸心知”的地步,才有可能窥斑见豹一叶知秋,知今是何世并看到当世之所急。明白当世之所急,进而才有可能找得到兼济天下的切入点。惟有如此,方有可能谈得上立言、立功。至于成败利钝,则自有历史潮流与因缘际会,非匹夫之明所能逆睹。
文章发表于2022年6月1日《山东大学报》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