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占,山东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生生美学倡导者,2017年度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像所有哲人一样,程相占教授喜爱散步。观云、听风、闻鸟、赏花,充满喜乐,天然自如,不由地让人想起一句陶渊明的诗: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秘诀
6月的一个傍晚,黑云压城,暴雨骤降,街道成河,整座城市如临大敌。此时,程相占教授却趿上拖鞋撑开雨伞,直奔千佛山而去。
程相占教授每天晚饭后都要去千佛山散步,这场雨令他格外兴奋。天地有大美,他观察雨中的山体和大佛,看水像瀑布一样顺着台阶流下来,聆听雨水降落的声音,感受水流奔涌的力量。
随心而动,顺其自然,抓住人生的奇遇,体验生命的神奇。相较于这个你追我赶的时代,程相占教授格外从容。
他的生活很从容,每天最多在书桌前工作六个小时,一定要喝茶,一定要午休,饭后散步、爬山雷打不动,晚上从不读书。他做研究很从容,他认为学问“做”不出来,而是种下一棵问题的种子,让它自然而然地“生”出来。
一般印象中的文科学者,是板凳要坐十年冷、学海无涯苦作舟,或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瘦尽灯花又一宵。相较之下,程相占教授似乎不够“刻苦”。
但这仅仅是表象,事实上,他对学问有着超越常人的执着追求。
程相占教授带着学术研究的意向去观看、观察。一场“雨行”,使他亲身体验到王维“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的景象,“没有经过这种实景,就不理解古人诗句的纪实性”——他这样说。爬山、散步、喝茶……甚至做家务的时候,他都在思考。以擦地板为例,程相占教授在他的短文《怎样研究美学》中这样写道:
当我想到神秀所说的“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时,灰尘不再是灰尘,而是烦乱情绪的表象;覆盖着灰尘的地板也不再是地板,而是自己烦乱的心境——灰尘、地板都超越了日常意义而承载了某种精神意义,擦地板也随之从一般的体力劳动变成了心灵活动。……从凡俗之物体会到超凡脱俗的精神意义,一直是中国古代美学的精髓。
叶嘉莹曾说,伟大的诗人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诗篇,用生活来实践诗篇。程相占教授的学问正是来源于自己的人生经历和体验,他的生命和学问是一体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用“生命故事”引发“思想事件”,进而提炼出“理论话语”。
学问与生命交织融合,程相占教授美学思想的背后,有着无比生动的生命故事。用生命故事做根基,正是程相占教授做学问的秘诀。
生生
“生生美学”是程相占教授提出的重要美学观点,“生生”即化育生命,“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生生不息。其背后更深沉的生命故事,我们要到河南省南阳市新野县的乡村中寻找。
把时光拨回一个不惑之年,少年程相占生龙活虎地跳了出来——
他会干所有的农活,爬树、抓鸟、偷瓜、摸枣,打架也没落下。和所有小孩一样,野性十足,调皮捣蛋,无法无天。
他热爱自然风光,喜欢坐在河边看水的流淌、听鸟的歌唱。对乡村之美的体悟从心尖滑到笔尖,每一篇作文都被老师当做范文向全班宣读。
他的数理化科目都无起色,通常靠语文救命;他没有条件买书,全靠借一位在念刊授大学的同族叔叔的书来读;他满怀期待地给杂志投稿,却遭遇被毙稿的失落。
如果能够握住时间的两头,合缝相接,两个程相占或许都会感到吃惊和得意:谁能想到那位乡野少年会成长为一位美学教授呢?
1985年,他的高考作文题目恰好涉及环境污染问题,但他仍然没有意识到这是命运的启示。那时,他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美学”。他最热爱文学,于是在高考志愿第一栏填写了山东大学中文系,却因10分之差与山大失之交臂,考入郑州大学中文系。四年后,他如愿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硕士、博士、留校……从此再也没有离开山大。
仿佛把鱼放回海洋,他读了不少书。他读书不追求速度和数量,而是传统的读书方式——抄书。读到感兴趣的地方,他就停下来抄在卡片上,抄一遍比读一遍印象深很多倍,理解的程度也加深很多倍。“如果说我这辈子在美学上能够有一些造诣的话,得益于我那一大包卡片。”正是大学时代,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他认真阅读了《朱光潜美学文集》四卷本和李泽厚《美的历程》,为今后从事美学研究奠定了基础。
2000年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成立,程相占教授被任命为主任助理,他的学术研究重心开始聚焦于美学。2001年,曾繁仁教授和他共同受邀参加全国首届生态美学研讨会,他们分别向大会提交了题为《生态美学:后现代语境下崭新的生态存在论美学观》和《生生之谓美》的论文。山东大学的生态美学研究发轫于此次大会,程相占教授的生态美学研究由此开始。
“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说这话的人是杨丽萍,放在程相占教授身上也十分恰切。舞姿与文字的区别只在媒介不同,它们有着同样的内核——生命。他们都极富灵性,赞颂生命化育,热爱天地万物。不同的是,她把生命注入舞蹈,而他以生命充盈文字、滋养学问。“生生之美”的理论中,也包含着他对人生的理解与追求。
农时
“做学问就像种庄稼,播种、发芽、开花、结果,根据农时来,不能揠苗助长,我是用农民种地的方式做学问。”做学问和干农活,完美地融合在程相占教授身上,他说:“我是美学家中的农民。”
万物生长,从一棵种子开始。为什么研究生态美学?程相占教授给出的答案是:直面人类面临的生态危机,让我们过上更健康的生活。呼吸、喝水、进食,最简单的东西,促成了生态美学的思想主题——拯救生态危机。他曾经对乡村的污染感到焦虑和痛心,满怀责任感。他撰写了一系列饱含现实关怀的文章,如《生态美学的时代关怀》《生态智慧视野中的洪灾问题》《雾霾天气的生态美学思考》等。
春种夏耕,急不得。程相占教授在日常生活中是个急性子,但做学问却是个慢性子,“我当时研究生态美学的思路跟国内很多学者不完全一样,我思路是不着急,慢慢做。”他严格遵循做学问的程序,先把全球范围内的生态美学研究相关资料和研究现状调查一遍。
无论是生态美学还是环境美学,都是“On going project”,不断有新文献产生,程相占教授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完成这项“摸清家底”的浩大工程。
既要顺其自然,也要辛勤培育。生态美学发源于西方,学术前沿文献多是英文版,程相占教授为了提升英语水平,从1999年开始每天晚上跟读英语新闻,三年后,他开始教研究生专业英语。
2007年,在法国召开的一次学术会议上,他提交了人生中第一篇英语论文City Image and Urban Aesthetics,并以此为题作报告。头一次在外国人面前作报告,程相占教授有点紧张,但一讲起来,他就忘掉了发音是否标准,关注的重点变成了报告内容。
凭借深厚的中国古代文学功底和多年对西方美学的深入研究,他报告的内容汇通古今中西,让人眼前一亮。通过这次大会,许多国际美学家记住了程相占这个名字。
气魄
“一年之内搞定哈佛!”2004年8月的某天,程相占教授与厦门大学王诺教授击掌为誓。何谓“搞定哈佛”?原来,哈佛-燕京学社每年都要从东亚地区选拔二十名左右的访问学者,山大学者也在选拔范围之列,王诺教授鼓励他积极申报。最终,当初那句“豪言壮语”变成了现实。经过认真的准备和严格的选拔,程相占教授于2006年8月来到哈佛大学,开始了为期一年的访学生活。
他把这一年定义为“人生的中场休息”——刚好40岁的他,从惯常的科研状态与思维方式中暂时停顿下来,认真反思人生上半场的经验与教训,重新设计下半场的学术研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进入“人生下半场”。
对比哈佛与国内高校的办学理念、教学方式、学术风气,程相占教授大开眼界,受益良多。他反思最多的,还是如何提高学术研究的国际化程度、尽快与国际学术规范接轨。“如果不注重提高学术研究的国际化水平,根本不可能创造出富有价值的学术成果,对于美学这样高度国际化的学科尤其如此。”
“全球共同问题,国际通行话语”是程相占教授的基本学术宗旨,这与他担任文艺美学研究中心主任助理、副主任的经历也有很大关系。中心主任曾繁仁教授有着强烈的国际化意识,2005年以来,中心举办了多场大型国际会议。“全球范围内只要是研究生态美学、环境美学的学者,基本上都来过山大。”2017年李克强总理来山大访问时,曾就生态美学问题与曾教授进行交流,强调要利用好中国传统的美学资源,推动中国美学走向世界。
“生态智慧C”是程相占教授最重要的理论成果,它融合并贯通了8个以C开头的词汇:Chinese culture,Confucianism,Continuity of being,Creating life,Compassion,Cheng Hao,Community,Cultural evils。或许还有一个,Cheng Xiangzhan。总之,“生态智慧C”是个贯通古今中外的概念,它构建了一个理论框架,借此实现中国美学精神的当代转化和国际化。
他的一篇探讨“生态智慧C”的英语论文在德国发表,德国海德堡大学2015年专门邀请他去演讲。众所周知,著名哲学家黑格尔曾在海德堡大学做哲学系教授。程相占教授此行是“到黑格尔家门口去叫阵”。说到这里,他狡黠一笑:“我当时为什么一定要在德国发表?原因非常简单,就是挑战黑格尔,这是学术志向!”
如今,“生态智慧C”已经成为国外美学研究者的研究对象,著名美学家卡尔松、伯林特等曾经在杂志发表文章回应程相占教授的观点。此外,程相占教授做主持人,与国际美学家共同申报课题、做项目、出成果,实质性地推动了中国美学的国际化进程。
关起门来当老大,这永远不是程相占教授做的事。他说:“去争世界一流,这才是中国学者应有的气魄。”
老师
程相占教授1995年毕业留校工作,给1996级中文系本科生上课。学生们说,程老师讲课时“两眼放光”。
当时,程相占教授讲的一门课是文学概论,而他的专业是中国文学批评史和中国文学史,对文学概论比较陌生。为了备课,他没有照本宣科地讲教材,而是自己构建了一个文学理论的框架,写出了详尽的教案。他这样解释原因:“教材上都有,白纸黑字学生们都认识,讲教材不利于调动学生上课的积极性。”程相占教授讲课也善于结合“生命故事”,既没有偏离教材,又从例子、描述方式超越了教材,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
把问题想清楚跟把问题向学生讲清楚,两者之间具有本质的差别,对于抽象的理论课程尤其如此,需要老师具备高超的讲课技巧、透彻的理解力。为了把问题讲明白,程相占教授把他的研究思路倒了过来——把“理论知识”还原为“思想事件”,把“思想事件”还原到“生命故事”。
“我生命最灿烂、最富有光华的时刻,就是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课的时候。给本科生讲课要站在讲台上,是唱独角戏,带有一定的表演性。给研究生讲课有时可以坐下来四平八稳地讲,但是我要站着讲,坐着讲提不起气来。”程相占教授说。
和学生在一起,程相占教授感受到强烈的责任意识。他认为,知识有对错、新旧、深浅之分,给学生传授的知识,一定要从职业伦理的角度去扪心自问:给学生传授的知识,是对的还是错的,新的还是旧的,深的还是浅的。
在学生们眼中,程相占教授既是严师,也是慈父。他治学严谨,是完美主义者;生活中,他风趣幽默、平易近人。“做程老师的学生很幸福。”2017级研究生庄媛说。在今年文学院的毕业典礼上,他给学生们拍照,镜头后的他热泪盈眶。他对毕业生们说:“你们的家长不在现场,今天我就是你们的家长。”采访中,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提到一件事:程老师经常督促他们锻炼身体。程相占教授偶尔会通过微信运动了解到学生的运动量,对于不爱运动的学生,他还要专门敦促一下,让学生们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尽管科研做得好,程相占教授依然认为,他的第一身份始终是老师,而非学者。教书育人,科研育人,始终是他做学问的第一动力。“做科研的目的是提高知识的质量,第一职业伦理就是对学生负责,不明白这个问题的老师在我看来都是糊涂虫。”
振兴
谈到山大中文,程相占教授可以说个三天三夜。“我从1989年入山东大学中文系,先做学生,后做教师,对山东大学中文学科有三十多年的观察和了解,它怎么发展的我心里都清楚。”他由衷地热爱山大中文学科,就像溪流热爱江河,种子热爱土地。每每听到唱衰文史的言论,他都忍不住跟对方论辩一番,“非好辩也,不得已也”。
今年,程相占教授又多了一个身份,4月16日,他被任命为文学院副院长,分管科研和国际交流。这次“跨界操刀”让他感到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不仅要把自己的学问做好,还要让文学院形成浓厚的学术氛围;不仅要提升美学研究的国际化水平,还要推动文学院的国际化进程。
如何做好副院长?程相占教授还在适应和探索,他又想起九年前被任命为文艺美学中心副主任时,曾繁仁教授对他说的话:“把事情做好就行了。”
上任以来,除了完成例行工作,程相占教授还协助院长杜泽逊教授做了一件对文学院未来四到五年的学术研究和学科建设具有开创性作用的工作——启动学院立项。他设计了山东大学文学院项目申请书,并组织实施项目申请工作。目前学院共收到32份申请书,并进行了项目评审,这项举措极大提升了老师们的科研积极性,对于学院发展具有重大而深远的意义。
如今,文学院的领导班子成员中有杜泽逊教授、程相占教授两位长江学者,他们更加重视学术研究,注重加强国际交流,明确争创“A+”学科——一系列举措,让所有了解山大的过去、热爱山大的现在的人,更加憧憬山大的未来。程相占教授把2018年的主题定义为“中文振兴”,他对山大文学院和中文学科的未来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