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科技日报记者采访时,中科院院士、科技部原副部长程津培不住地表达自己带某位博士研究生时的尴尬。
这名博士在攻读硕博学位5年间,做了“开先河的工作”,却因没有一篇第一作者署名的文章,曾一度拿不到学位证书。程津培担心的是,将来像这样甘愿跟着导师忍受寂寞的学生,可能很难再招到。
7年前,程津培在其长期从事的基础研究领域,开辟了一个全新的研究方向。让他万没想到的是,虽然他以往的研究在学术界早已形成影响,他本人至今也仍是该领域公认的代表性学者,但这项耗时超过6年、在他看来甚至意义更为重大的研究,却命途多舛。投稿遭拒,就连学生的也险遭不能授予博士学位的尴尬。
谁来支持重大科学问题的原创性基础研究?如何客观评价其对学科发展的价值?当前的评价体系是否能起到激励原始创新的作用?这位在任时密切关注前沿学科探索的学者型官员认为,完善科技评价和奖励机制,不能人云亦云,一定要在深入调研、分析提炼问题的基础上,提出切实有效的解决方案。
创新研究遭遇政策瓶颈
“该研究的意义在于引领未来。”这是程津培对名为“离子液体中化学键的键能”研究的评价。
他简单直观地将“键”形容为两个小球中间的“拉链”,这里的小球,指的是构成物质分子的原子。化学家们之所以需要了解键能,是因为他们要设计最有效的方式,使得原本不容易断开的拉链发生活化并断裂,从而定向形成所需要的产物。在过去10年里,就有3项有关化学键活化的研究问鼎诺贝尔奖。
为了让记者能弄明白这跟离子液体的研究有什么联系,程津培进一步解释了介质对键能的影响。比如,在水里盐酸是很强的酸,但在不存在任何介质的气态,就得用非常大的能量才能扯断HCl里氯和氢之间的“拉链”,这时候HCl变成了极弱的酸。“这就是为什么化学反应往往要在溶剂中进行的原因。”因为介质对化学反应至关重要,所以过去已经有了很多不同介质中键能的研究报道,但那些研究都局限在像水、酒精等这类全部由分子组成的分子型溶剂。“文献中尚无任何有关离子液体中键能的报道,”程津培说,“但离子液体与分子型溶剂的作用方式有本质的不同,一是离子带有电荷而分子不带,二是正、负离子可以分别行动但分子必须以整体来作用,这就决定了离子液体中的键能无法依靠已有的键能知识来推测,也不可能用现成的方法计算得到。”
程津培之所以坚持要做这项研究,是因为他看到最近10多年来离子液体已经在化学、生物学以及工业领域作为“绿色介质”得到广泛应用。“研究虽呈‘井喷式’发展,却无一例键能研究。”在他看来,没有键能的知识,“就等于打井的却不知道水脉在哪里,只得靠蒙,既多浪费资源又破坏环境”。不解决的话,离子液中的研究就只能走“实验—纠错—再实验”的老路。“这么值得开拓的领域却很难成为理性的科学。”他说。
做这项研究还要克服方法学的欠缺,经受坐冷板凳的煎熬,要有“十年磨一剑”的耐力。“现在能和我们有共同语言的同行实在太少,难得有人能作判断,”程津培说,“能理解已经不错了。”
当他将文章投往一家化学顶级刊物时,还没给专家送审就被主编打回了:“太传统了,而本刊主要发表前沿性研究。”
程津培显然不同意这种观点:“主编也有误判的时候。关键是他没料到离子型液体对键能的影响会与传统的分子型溶剂有本质的不同。如果他真忘了键能理论是怎么指引化学发展的,那离子液中化学的精彩就会推迟到来。”
程津培认为,十年磨一剑精神是需要的,但是否值得去做,一定要基于科学判断。
南开大学一个由三四个人组成的课题组,就是程津培键能研究团队的全部。
在一次研讨会上,程津培曾说过,挑战重大未知领域的科学探索,即便暂时得不到理解支持,也值得坚持。至少,在困难情况下持之以恒的探索,这种精神值得尊敬。
但如今,具体到自己,他深刻感觉到政策支持的重要性。
要有制度支持鼓励潜心研究和在重大问题上的科学探索
“我自己坐冷板凳没问题,但学生跟着我研究了五六年,毕业时没有文章,授不成学位,造成很多后果。比如,用人单位只能按试用人员录用,工资不到正式员工的一半。”谈及这些,程津培很忧虑,如果机制长期建立不起来,优秀的人才会继续流向“热门”,重大原始性创新怎么能出得来?
眼下的事实是,每年报考他的学生中,保送生、成绩最优秀的往往报考他的另一个较为热门、能较快出成果的方向,而不是他很看重的键能研究。
对此,程津培也清楚,能较快地产出一篇高质量的文章,对学生来说,更具有实际意义。但他更希望的是,优秀的人才愿意去攻克有重大科学意义的未知领域。
“仅依靠有无论文来衡量学生能否毕业的制度,应该改革了。”程津培呼吁,现在需要从机制体制上进行相应改革,完善科研评价。“我自己博士毕业时,就没有论文发表,更何况第一作者的文章。”
他曾建议,在我国发表论文数量已有突破性进展后,应该让有条件的单位开展试点,让学生主动去做研究,而不是给他们套上不发表论文不能毕业的“紧箍咒”。
“我和有些单位建议过,但大家都觉得操作起来很难,怕把论文的担子卸了后,学生反倒没有了学习的主动性、积极性。他们担心学校的排名也要下降。”对此,程津培也理解,“的确是双刃剑,因为‘一刀切’容易掌握得多,对管理水平的要求不高。”改革现有成熟制度,则比“一刀切”要难得多。他开出“药方”:“从典型推进,让有资质的单位先做起来。”至于谁来做试点,“谁的目标是冲击国际一流,谁就责无旁贷。”
与跟踪性的研究相比,重大的原始创新、特别是挑战现有权威理论的研究获得认可更加困难,更容易受到质疑。
谁来衡量研究是否有价值?程津培认为,目前人们注重的是成果,而不是过程,没等到出重大成果,队伍很可能全死掉、散了。
“这点必须有突破,必须能够容忍在重大科学问题的研究上,在某一个阶段没有出引人注目的成果。”他打了个比方,这就好比一群在沙漠中找矿的人,没有了水,人就无法再坚持,不得不退出沙漠。
“补给要能跟上,至少能让一小股足够勇敢的人能够存活。”程津培认为,应该建立一种机制,由战略科学家和有战略判断能力的管理者建立一个共同体,判断哪些未取得共识的研究,需要给予支持,甚至是重点支持。同时要给原始创新宽松的环境。
“完善科技评价和奖励机制,这些都是营造良好创新环境所必须的。”这位有着丰富科技管理经验的官员,再三强调管理上不能浮躁,不能唯上,一定要从事业出发来改革。
程津培认为,目前的评价方法、奖励制度,也不都一无是处,在历史上还是发挥过较好作用的。“但问题是,这些制度已经不能很好适应当前科技事业的发展,甚至在某些方面形成了障碍,这就必须甄别情况,进行改革。改革不能浮躁,改革要对事业负责,改革必须建立在扎实研究的基础上,必须对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