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这句话用来形容文科学者再贴切不过。人文社会科学成果的取得,离不开“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甘守寂寞,离不开“只计耕耘不问收”的崇高追求。近日,2017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立项名单公布,山东大学10项课题获准立项,立项数目在全国高校中排名第一位。山大视点网站对此次获立项资助的部分学者进行采访报道,以鼓励山东大学广大教职医务员工继承和弘扬山大人“基础扎实、学风朴实、做事踏实”的优良传统,潜心治学、扎实研究,多出优秀成果。
李开军,文学院教授,近期以《陈三立与近代中国》获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初见李开军,他坐在办公室靠窗的座位,面前放着一只茶杯、一册笔记本和一本倒扣的书。他头发花白,形容清瘦,未语先笑。回答问题,充满耐心,回忆过去,娓娓道来,让人望之也温,即之也温。
李开军的科研之路走得很“纯粹”:求学之路,是一马平川“山大路”——本科、硕士、博士和博士后都在山大;研究之路,是矢志不渝“陈三立”——作品整理、年谱编纂、论著撰写、诗歌注释四座学术堡垒,如今已攻下前两座。当记者问到,十多年的时间都在研究同一个人,是否会感到单调枯燥时,李开军开怀大笑,反问道:“做自己喜欢的事儿,怎么会感到单调呢?”
发现之乐:我不是在坐冷板凳
李开军开始研究陈三立是机缘巧合。200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启动近代文学丛书出版计划,找到李开军的导师郭延礼先生,希望他在出版计划名单里挑选一个作家进行别集整理。郭延礼先生把这个工作交给了李开军,并为他选择了陈三立。由此机缘,陈三立开始进入李开军的研究视野。那一年,李开军刚刚博士毕业,开启全新的教师生涯。
工作之初,李开军利用零散时间点校陈三立诗文。2003年,陈三立作品集的整理工作完成,以《散原精舍诗文集》为名正式出版。随着对陈三立了解的不断深入,李开军对陈三立的研究兴趣也在逐渐加深,并最终确定:将陈三立作为未来一段时期的研究重点。进而,他制定了研究规划,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地分四步走:作品整理、年谱编纂、论著撰写和诗歌注释。
整理作品(尤其是作品集佚)以及编订年谱是一个文献积累和考辨的过程,如此一来,发现和收集材料就变得至关重要。李开军当时面临着文献短缺、地域限制等问题,虽然学校图书馆有些相关文献,但深入到专人研究显然不够,加上那时电子文献并不发达,这就需要到其他图书馆进行查阅。
2004年秋天,李开军到中国人民大学做一年期访问学者,他把后半年时间几乎全部用来去国家图书馆阅看古籍。几乎每天早上七点多,他都会搭乘公交车,“晃荡”一个多小时到达国家图书馆,在文津馆的古籍阅览室里一泡就是一天。就这样,陈三立年谱从此前的20万字扩展到100多万字的规模,其中80余万字的内容是在当时抄录充实进去的。李开军意犹未尽地回忆道:“我恨不得从早到晚不出阅览室,时刻索书、调书、看书。这种生活可以说简单,但绝不能说是单调,更谈不上是坐冷板凳。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
为了尽可能全地搜集材料,李开军还曾专门到上海图书馆、南京图书馆、湖南省图书馆等地访书。在湖南省图书馆,李开军感叹不虚此行,大量的发现让他激动,他在长沙待了一周,白天在图书馆紧张抄录,晚上回宾馆整理。“这些都是发现的乐趣,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材料,让我兴奋不已。”
随着年谱资料的日益完善,尤其是借助《申报》《南方报》《时报》上的新发现的史料,陈三立在晚清最后七八年中参与修筑江西南浔铁路的来龙去脉,较为完整地呈现出来。“陈三立这一段经历以前人们提及甚少,比较模糊,现在终于清晰了。”李开军认为对陈三立的这一重新发现,必将改变人们以前对“戊戌政变”之后陈三立“神州袖手人”的看法,他认为这是年谱最重要的贡献之一。
十年踪迹十年心。2011年,150多万字的《陈三立年谱长编》杀青,李开军心里松了一口气,也颇为激动:“差不多十年啊,正合了古人说的‘十年磨一剑’。”2014年,年谱正式出版,同时,《散原精舍诗文集》增订本也得以再版,这为李开军接下来的研究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超越之乐:做学问要“锱铢必较”
在同事和学生们的眼中,李开军在工作和生活中绝对是一个内敛、随和、友善的人,但是他在学术研究上却“锱铢必较”。学术上的严格要求、学术外的平和心境,看似矛盾的性格在他的身上完美地统一着。
“虽然我个人在生活中不喜争辩,但是在学术问题上我反而好去这样做。”2010年的时候,李开军看到刘梦溪、邓小军先生讨论陈三立父亲陈宝箴之死的两篇文章,读后发现其中对陈三立诗歌都有一些误解,结论也有值得再探讨的地方。为此,李开军专门作《陈宝箴“赐死”考谬——与刘梦溪、邓小军两先生商榷》一文,来反驳刘梦溪、邓小军的意见。李开军说:“此类论辩不止这一件。”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冯友兰先生曾说,在真正的学者看来,校对古书发现一个错字,与天文学家发现一颗星球具有同样的价值。真正做学问的人在学术问题上的锱铢必较、字字必争,由此可见一斑。这不仅是对别人的要求,更是自己的追求。
李开军认为,做学问是一个追求完善、超越自我的过程。2003年出版《散原精舍诗文集》之后,李开军仍在进行陈三立集外散佚作品的搜集,为此,他专门在孔夫子旧书网的论坛上开了一个征集专帖,很多人提供了他们手上的陈三立佚作。“感谢这些无私的网友!”李开军说。
后来,李开军得知南京图书馆藏有陈三立早年未刊诗文集,这部分资料对陈三立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李开军与材料发现者一拍即合,于2007年合作出版了《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这本补编和2003年的《散原精舍诗文集》,使陈三立的作品基本齐备。但李开军仍不满足,仍然时刻关注陈三立的集外佚作。
同时,他也在反复阅读《散原精舍诗文集》中的古文部分,努力去发现当年因学力不足所造成的标点错误,每有发现,他既惭愧又欣喜,惭愧当年的无知灭裂,欣喜现在的些微进步。终于,2014年,李开军完成了《散原精舍诗文集》的增订,增补了新发现的佚作,订正了2003版中错讹,使这部集子更趋完善。
编年谱也是这样,郭延礼先生曾催问过李开军好几次,说:“材料没有穷尽的时候,差不多就杀青吧。”他却表示心有不甘:“明明知道‘东西’在那儿,我却不能看到它。”
“我有一种追求完美的偏执。”李开军说得温和,让人听来,却不禁为这种永不止息的劲头而感动。
大智若愚:用“笨方法”解决问题
郭延礼先生一句朴素的教导让李开军受益终生,郭先生说:“什么是科学研究?科学研究就是读第一手的材料。”这句话一直激励着李开军坚持自己的学术操守,绝不做投机取巧的事,老老实实读文本,踏踏实实做学问,并将此传承给自己的学生。
姜丽萍是李开军的硕士研究生,提起导师,文静的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能够做李老师的学生真的是人生一大幸事,他对学术原则的坚守,让我们敬仰又向往。”她说:“在课上,老师经常是带着我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读作品,这对我们有很大影响。”每个学期,李开军都开设专门的近代文学课程,通过两年多的学习,导师的悉心教导使她对近代文学由陌生到热爱。
对立志做学问的学生,李开军建议他们“敢拈大题目”,然后老老实实做研究。所谓“大题目”,就是对学术史而言具有重要意义的题目,对大题目的研究有利于把握整个研究领域,并让自己的研究像陈寅恪先生所说的那样“预流”。所谓“老老实实做研究”,就是去读原始文献,从自己的阅读、思考出发,踏实前行。
李开军认为,陈三立、梁启超二人是把握中国近代文学发展脉络的关键性人物,是他立志研究的“大题目”。李开军博士研究生学习阶段主要研究梁启超,学位论文题目是《梁启超与中国文学的转变》,在完成陈三立研究规划后,他还是想回到梁启超。陈三立年谱做了近十年,而有关梁启超的文献资料比陈三立更多。尽管如此,李开军仍然计划以年谱长编起步,他说:“编一部新的梁启超年谱长编肯定比编陈三立的更费精力,但是如果真的想把梁启超研究得更透彻,年谱长编是行之有效的办法。虽然是笨方法,但却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
李开军求实求是的治学态度无形中也在影响着他的学生。他的博士生周洋说:“李开军教授已成为陈三立研究领域中绕不开的重要学人,其间所贯穿的是志在拓荒的学术理念与严谨踏实的治学态度,而十年如一日的诚笃与坚韧更是让我无比钦佩。”正如许多学生所说,跟着李开军老师学习,“一颗浮躁的心瞬间扎实下来”。
得鱼忘筌:研究者的价值在于被人遗忘
教学相长之余,陈三立研究论著的撰写工作正在渐次进行。提到下一步的规划,李开军的“锱铢必较”和“大智若愚”又一次表现出来:“我要把别人没写好和没写到的,我认为有价值的问题,再花一段时间写写。注释诗歌也可以着手了,但是当前还是要先把论著部分做好,因为确实还有不少值得探讨的问题”。
对于陈三立诗歌注释,李开军同样是小心又谨慎。他认为陈三立的形象、魅力存在于诗文中,要想让人们更好地了解他、认识他,进而对他产生兴趣,认可他,就要读他的诗歌和文章,而不少诗歌作品,确有注释的必要。李开军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人们可以像他一样读着诗文,真正走进陈三立。
实际上,在李开军的学术规划里,之前所做的大量工作都是在为第四步做积累:整理诗文集,为读者更为自己提供阅读之善本;编订年谱,知人论世,了解陈三立的世界;研究论著,更深入地阅读和思考陈三立。所有这些工作,最终指向的是陈三立诗歌注释。“在我的规划里,这是最重要的工作,也是最难的工作,所以,放在最后。”李开军说。
李开军并不觉得自己的年谱和即将完成的论著有多么重要、有多大价值,他认为最重要的,是陈三立的诗文。“真正的研究帮助人们关注研究对象本身,所以,研究者的价值往往在他被人们遗忘时彰显。古人说‘得鱼忘筌’,如果人们借助我的研究和注释进入并沉浸在陈三立的诗歌世界里,去体会思考他,而不是去想李开军怎么研究陈三立,我觉得这是自己研究价值生成的时刻。”李开军说。
从2001年至今,李开军教授从未对自己的研究方向产生过怀疑和迷失,在他眼中,学术研究是一个十分有乐趣的过程。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李开军教授依然坚持缓步前行,把每一步实实在在地走稳,认认真真地踏实,以经得起后来者的推敲。采访中,每谈到自己的研究收获,他的微笑总会不经意地蔓延到眼角,仿佛在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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