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丰实,山东大学考古系教授,现任东方考古研究中心主任。他曾发表的《良渚文化的分期与年代》、《海岱地区古代社会的复杂化进程》等文章都对学界产生过重大影响。而耗时五年,由他主持编撰的《考古学理论、方法和技术》一书,从2002年出版至今,仍是国内教材中最好的一本。
一月的济南,正被冬雪覆盖。刚从北京回到济南的栾丰实教授匆匆赶来,他打开办公室的门,冲记者笑了笑,略带歉意。这是他最忙碌的几年,不仅仅因各种开不完的会议,更因为手头大批遗址发掘的资料,这些是过去几十年他和考古系师生共同的心血。他说,他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们都整理出来,“不能留遗憾”。
客从何处来?
1977年10月,中国正式恢复高考。当时,只受过初中教育、在老家几个村的联办中学当教师的栾丰实,因年龄超过了25周岁而被拒之门外。不再抱希望的他在第二年5月结了婚,却又在6月被告知国家已将年龄限制放宽至30周岁。同年7月,像当时的许多人一样,怀抱着一丝期望,栾丰实参加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考试。最终,他以山东烟台福山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山东大学,也为自己的人生掀开了新的一页。
这听来多少有些像小说里的剧情,但其实并不是太戏剧化的过程。6月,还在教书的栾丰实,白天上班,晚上读书。因身在农村,没有太多资料,更没有可以询问的人,他便“自己憋着看书看了一个月”。临近考试,大家都提前到20里地之外的县城看考场,甚至找好了住处。栾丰实却哪儿也没去,一连三天,他骑着自行车来回于城乡之间,为自己的高考轻轻描上了句点。
或许,这场考试更像是命运的一次眷顾,但经历过动荡年月的栾丰实对于命运一直有着自己的把握。为了逃离那些无来由的社会纷扰,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面向历史的考古专业。时年27岁再次回到校园,栾丰实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痴”了似得把当时可见的所有资料和报告一一读过并记下。天不亮的早晨,电线杆下挤挤搡搡听英文广播的人群中,每日食堂打饭人手一本书的长队中,都少不了他的身影。空白了十二年,“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他说,只想“一分一秒地把时间补回来”。
凭借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后,栾丰实留在了山大考古系。三十几年过去,他仍坚守在此,也从未想过离开。
一心一意地长途跋涉
在考古系,栾丰实被学生们悄悄称为“男神”。在他的办公室里,满满当当堆着各样遗址资料和报告,都是他过去一年一年田野发掘成果的累积。年轻时,他几乎每年都要去野外发掘,长则半年,短则几个月。山东沂源、日照、泗水、邹平、茌平、青州、即墨,重庆万州、开县,河北顺平,山西侯马,湖北巴东、郧县,上海松江都曾有过他的足迹。
风吹日晒的野外发掘,唯有雨天才会暂停。被大雨浇回而暗喜的同学们会站在领队老师栾丰实的身后小声吟唱:“考古队长那消瘦的背影,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很显然,这位痴迷于考古的学者从未觉得这是种辛苦。
在他的世界里,似乎所有的坎都不是“难”。当遗址不被批准发掘,当村民躺在地里阻挠工作,当雇来帮忙的民工突然罢工……他都从容地想办法一一应对,只因为这是他热爱的事业。
对栾丰实来说,考古像一口深井,充满着未知的惊喜,“有无限需要发挥潜力的地方”。当然,他的执着不仅仅是因为天性里探索未知的冲动。近代考古学的诞生以田野考古为标志,栾丰实告诉记者,“没有田野考古,就没有考古学”,这是一名考古学者理应具备的最基本的专业素养。
栾丰实的办公室里,满满当当堆着各样遗址资料和报告
因而,面对80年代年轻人鼓吹的西方考古新方法,栾丰实最初觉得是空谈。他始终认为“对中国考古学的研究要先进去,再出来。只有将传统的东西吃得很透,才能真正在反思研究的过程中推动学科的发展和变化。”
90年代末,山大考古系逐渐建立起了整个山东地区早期文化的年代体系,仅龙山文化遗址的发掘就多达50余处。已然“吃透传统”的栾丰实作为学科带头人开始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当时,与耶鲁大学合作发掘日照两城镇遗址的直接感受让栾丰实意识到,运用西方科学技术“透物见人”是考古学研究的必然趋势。
绕了一圈,2002年,在学校的大力支持下,山东大学东方考古研究中心成立,担任中心主任的栾丰实随即开始筹划建设考古实验室。他的奔波和努力最终使山大率先成为了全国最早拥有考古实验室的高校之一。一步步发展起来的考古实验室带来了大批研究成果,2012年,山大考古系在教育部公布的全国学科排名中位列第三。对此,栾丰实不无欣慰地说:“这对我们的努力是种肯定”。
“当老师挺好的”
这位考古学者的办公桌上堆着厚厚的材料,但最醒目的却是一颗青绿的看瓜。它被端端正正地放在一个小小的藏青色绒布盒上,透着一股主人刻意的小心和偏爱。栾丰实笑吟吟地介绍说,这是一个20年前毕业的学生送的,已经放了一年多了。
从1983年至今,栾丰实走上考古系的讲台已有33年。他的学生遍布全国,只要回济南,总会第一时间来看望他。“我们和学生的关系很密切,一起去做田野发掘的时候,天天在一个锅里吃饭,住在一个房子里,从早到晚。”
现如今已与昔日老师成为同事的考古系82级毕业生靳桂云教授回忆,85年参加田野实习时,“老师每天都提早到发掘现场巡查,却又最晚下工”。她说,从那时起,老师就成了她格外敬重的人。
然而,许多学生最开始对这位老师却是颇为惧怕的。秉着对学生负责的态度,栾丰实向来以严厉著称。但“随着学习水平的提高和工作之后取得一些成绩,同学们却越来越喜欢并愿意接近他”。现任考古系主任、95级毕业生王芬也是栾丰实的学生,她告诉记者:“老师指导的学生论文,已经有三篇在国内考古学顶级刊物《考古学报》上发表,这在全国高校中都是极为少见的。”
2011年,为了给栾丰实庆祝60岁生日,他的学生纷纷回到母校,与老师团聚,畅叙往日的种种。如今,当时的合影被栾丰实收藏在了书橱的正中间,与办公室里那颗看瓜隔空相对。它们或许并不相称,但在栾丰实心里却都无可替代。
“原来我教中学的时候,老师的地位很低,一心想离开这个行业。后来到大学里,本科、硕士、博士一路教下来,学生都和我关系很好”。说话间,这位已年过半百的长辈顿了顿笑了,说道:“当老师,挺好的。”
记者手记:因为机缘,此前曾与栾丰实教授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话。当时的他,肩上搭着枣红色围巾,身穿绿色棉袄,绘声绘色说着考古如何如何。此次再见,同样的装扮,不同的故事,原本预想的所有跌宕起伏在他口中都化为了波澜不惊的日常人生。或许,生命本就如此,薄雾浓云终会散去,一步步从容走过就好。